紅爐熱炭2(1 / 1)

三棄師門 酒間花錢 4095 字 4個月前

暖閣很熱。

化開的藥膏抹在傷口上,藥的氣味越來越重。李溋嗅覺也靈敏,他被嗆的呼吸不過來。

也許不是因為藥的味道。

再重的氣味,也蓋不住那一絲清冽檀香,仿佛置身寒冬雪鬆下。他垂首盯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越是忽略,某些觸感越明顯。指腹遊走背脊,從肩胛,到腰窩。

李溋心想:“我有那麼多傷痕嗎?”

他必須轉移注意力了。看了眼銅爐,上次雨裡挨打,山月也烤火爐。臨水亭議事,她身上披著厚袍,手裡還拿著手爐。對修士來說,即便隆冬時節,也不需要炭火暖身。山月修為極高,為何暖秋也需要烤火?

李溋聽山外山弟子議論過,師尊這些年很怕冷,卻愛總喝冷酒冷茶。他們說這是仙解的預兆,將死之人得不到陽氣,身體裡的火又極速消散,所以怕冷又貪涼。

想到這裡,李溋忍不住道:“師尊,您為什麼怕冷?”

山月:“說你的正事。”

怕追問被趕出去,李溋深深吸了口氣,整理措辭道:“今年……蕭師姐帶山外山弟子曆練六次,按照規定,一次曆練得一枚印章。師姐是帶隊師姐,可以得兩枚。她至少能得十二枚,但是印鑒長老隻給了她兩枚印章。師尊,您看。”

說著,他展開魚鱗書給山月看。山月上完藥,正重新包紮,被他一動,絹布鬆開,全都掉在地上。山月抬眼,目光不善,李溋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動了……”

山月扔了弄臟的絹布。

“繼續說。”

她換到李溋身,這個位置讓二人靠的極近,身上的檀香更重,李溋一下子忘了要說什麼。直到山月抬頭,她的容貌堪稱天賜,美得驚心動魄。這麼多年,模樣一點變化都沒有。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凝望時卻總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情愫。

都說李溋笑眼彎彎,看誰都含情脈脈,其實吸引人不自知的師尊,才是各中好手。

心臟被戳了戳,李溋移開視線:“甲組……師姐是甲組的帶隊師姐。印鑒長老說,雖然其他組也是她帶的,但是她是甲組的人隻能拿甲組的章。要是帶一組拿一組,也太多了,對其他人不公平……

“這是什麼混賬話?師姐在彆的組又不是乾看不做事。”

山月道:“有異議,可向內門申請複核。”

李溋道:“複核一輪時間好長,查驗問詢再反饋回山外山,各地都壓些時日,起碼要等一年,師姐等不了那麼久。”

山月:“修行以百年計,有何等不了。”

李溋:“我這次下山,替師姐送信。她總說,他們上清派有三百弟子,但是我去的時候,隻見寥寥十人。她有個親近的小徒弟,時常來哀神嶺看望。師姐恐怕知道了門派的情況,心裡著急。攢齊印章,她就能參加內門考核,學更多精妙法門,振興上清派。”

山月道:“仙門走向這種程度,再高深到仙法,也難解困局。”

李溋:“總要給人希望嘛,師尊不是說過,不要問水為什麼淹死你,得學會遊泳。”

山月停下動作:“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李溋一愣,連忙改口:“……是我記錯了,可是不對嗎?”

他著急的時候喜歡拉拉扯扯,但這次學乖了,扯袖子的時候自己扶著絹布,免得掉了惹山月罵他。山月道:“你很閒是不是?放著太子不做,來這裡到處跑腿。下山去采買還是送信?上清派在采買路上嗎?”

李溋:“我犯錯您隻管罰我,我皮厚沒事的。”

山月道:“你臉皮厚。”

“是是。”李溋嬉皮笑臉毫無尊嚴:“但是這件事很重要,戒律要各長老仙尊公平對待弟子,師姐明明做了事,為何克扣印鑒?”

見山月不應,李溋道:“師尊?”

山月道:“這些年,倒是學會關心彆人了。回過仙京嗎?你母親如何。”

“仙京?”李溋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問宮中,想了想說:“沒有,我一直跟著外公南征北戰,沒有時間回仙京。隻有戰事停歇,又恰逢過年的時候,才不得不回。”

山月默了,道:“看來,隻有那五年的事,你記不住。”

說完,絹布也到頭,她擦乾淨手,在魚鱗書上蓋了一枚金印:“蕭雲資質可以,先參加門內考核。複核也要做,如果複核不過,即便通過試煉也得退回山外山。”

她把魚鱗書遞給李溋,李溋卻沒有接:“師尊,這些事我問了外公才知道,我確實忘了很多事,但是我沒有忘記師尊。”

山月看著他,說不清為何,眼裡閃過一抹痛色,她把魚鱗書放在李溋手裡,起身離開。

李溋何其敏銳,山月的變化全看在眼裡,他抓著她的雙手道:“我說了過分的話嗎?”

山月不解:“什麼?”

李溋道:“離開玉匣宮的時候。”

山月腦中浮現當日情景。如今想來,那些話不過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為何跟小屁孩計較。

“說你討厭我,再也不要我。”她說得雲淡風輕,李溋卻瞳孔緊縮。怔在原地很久,似乎難過到不能自控,一下子抱住山月。

上回讓他撲倒,這回又來!山月推他道:“你多大了!還成日撲人!”

“他們說我闖禍出逃,說您被我傷心了。我就想,我一定做了過分的事情……卻不知道,是如此混賬!”他的難過總是真情實感,抱著山月輕輕顫抖:“您再打我吧,三十鞭怎麼夠……”

這反應,莫非未銘劍的預言也忘了?那天斬徐啟明用的是未銘劍,如果沒有忘記,怎麼肯拿那把劍?

山月輕輕歎氣:“你到底忘了多少事。”

李溋的呼吸稍稍平穩,他攬著山月腰跡,下巴放在她肩膀上:“隻記得離開玉匣宮……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問外公,他隻說山上的弟子欺負我,才把我帶走。彆的事情……彆的事情他也不知。”

他抓著山月的手,按在心臟的位置:“師尊,我到底為何不記事?真的被什麼東西入竅了?要不要再檢查一遍?”

山月道:“上回的苦頭還沒吃夠。”

他的手攥得更緊,期期艾艾等著山月罰他。絹布包裹住大半身體,可裸露在外的更多。他落在地上的衣服,和山月的衣袍堆疊在一起。

今日的炭火,似乎太熱了。

山月把人推走:“衣服穿上!”

李溋這才意識到,他沒穿衣服抱師父,連忙整理著裝。又小心道:“師尊……我說那些話,隻是因為受了欺負嗎?”

山月看了他一眼,一切由那幾句讖語,那些她未曾親眼所見的未來而起。如果提起,這小子保準犯病,她道:“我不知。”

李溋卻以為師尊還怪自己,傷心道:“讓師尊難過,我真是死不足惜。還勞師尊替我治傷,為我換藥……”

山月道:“我替你治傷、是為我徒弟犯下的事,補償殿下。替你換藥,是怕殿下有個好歹,我們玉匣宮賠不起。當年出走,你不過十歲,我還能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你不是為你師姐來求我?現在得償所願,還不從我眼前消失。”

銅爐裡炸開一個火花,劈啪一聲,驚了二個魂魄。李溋眼裡的光,肉眼可見黯淡下來。他已不是那個不懂察言觀色的孩子,見師尊真的厭煩他,在原地呆愣很久,才拿起魚鱗書道:“那弟子明日……”

明日什麼,他沒說下去,隻輕聲道:“弟子告退……”

大桃木的影子落在窗欞,李溋的身影越行越遠。

是不是話說重了……她攤開一疊厚厚的宣紙,提筆欲寫。但空白的紙張掀不起任何思緒。過了一會兒,暖閣的門又被打開。

山月抬頭,不禁一愣。

來的居然還是李溋。

李溋跑進來跪在她身邊,道:“師尊,忘了一件要緊的事。”他的神色非常認真,似乎要說一件關乎蒼生生死存亡的大事。

李溋:“已經過戌時,宵禁了。”

山月:“……”

她深深吸氣:“我已將閉門時間改為亥時初。”

李溋道:“現在已經戌時末,我回山外山的時候,早就過亥時初,哪有門留給我。”

山月扔了塊金餅在書案上:“取我的金令走。”

李溋扭捏道:“弟子還在山外山,怎麼能得這種恩寵。”

山月嘶了聲,她見燭光在李溋眼中映出期待的小亮點。他現在跪坐也比自己高出不少,小時候眼巴巴仰望自己,長大了濕漉漉俯瞰自己。角度變了,德行一點不變。

見自己不應,他尷尬得捏了捏手指,去拿山月的令。

不等起身,山月道:“站住。”

山月:“本月考戒律,什麼時候?”

李溋連忙坐正:“七日後。”

山月:“你今日就活蹦亂跳上房揭瓦,七日後已經可以離開玉匣宮,現在就考。”

李溋喜道:“是!弟子這就默!”

他又黏過去,山月一指對坐:“離我遠點,錯一個字通篇抄一遍。”

許他留下,暖閣終於安靜下來。

李溋安靜的時候,給人一種斯文恬靜的錯覺。不再煩人,山月反而不太習慣。

不過,這份安靜沒有持續多久,他寫了兩頁紙,抓筆的手就開始不規矩,筆頭一下、兩下晃。晃到第三下,山月拿了根油光發亮的紫檀木戒尺過來。李溋正襟危坐,老老實實寫。

但見戒尺不是用來打人,而是壓紙用,他便又開始躁動。山月看在眼裡,心道:“要是再聽見一句廢話,馬上把他趕出去。”

心裡念完,對麵就說:“師尊。”

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