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騎(1 / 1)

程嘉柔隻覺得整個人生都倒黴透了,每次她以為已經倒黴到觸底的時候,總能遇到更倒黴的事情。

仿佛就像是命運在無情的告訴她:這才哪到哪啊?

從發現自己的身世後,程嘉柔就開始提心吊膽的做人,每一天都好像是踩在了懸崖的邊上,隨時就可能萬劫不複。

她不敢說,也不敢問,她偷偷的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自己依舊是程家的大小姐。

她控製住的自己想要用儘所有的力氣討好所有人的想法,她將每一個細節都做到極致,如饑似渴的學習所有東西,隻希望自己再強大一點,再厲害一點,厲害到能留住現在的一切。

程嘉柔沒法想象離開了程家她要怎麼過,她在這裡長大,所有的憧憬,所有的親情,她的過去,她的未來都和程家綁定在了一起,一旦失去,她就將一無所有。

一夜之間,她擁有的一切變成了偷竊而來的。

她的存在變成了原罪。

好在宋時的出現並沒有改變什麼,她啞疾,她內向,她不愛出門,她不和人打交道。

家裡雖然雖然多了宋時,但是一切又都仿佛沒有變,她還是程家的大小姐,霍家的親事也沒有要轉移的意思。

她惴惴不安,她心虛入骨,又慶幸於她的殘疾,她偷偷的觀察著,確定她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可是每次看到悠閒安靜的宋時,她總是又憑空生出來一股傲慢和嫉妒。

哪怕楚氏和程父並沒有表現的很重視她,但是隻要她和眾人一起出現,她就會清晰的感知到,這個家裡,隻有她是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她努力將女子該學的每一項都做到更好,她想讓父親母親都知道,她才是程家最好的女兒。

但是從程父決定北上開始,她的生活就開始滑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每一次她以為已經夠絕望了的時候,總還有更難的消息傳過來。

宋時墜崖後,楚氏和程父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首當其衝就作為傳聲筒的她。

千難萬險到了山海關,還沒能安穩兩天,沒想到霍家卻因為和女真私下通和還極力阻止太子南下複土得罪了太子,北方局勢稍穩後便被撤職。

連帶著程父身為知府卻棄民而逃和以前一些私下的官場交易,也被人發舉,直接落了個抄家流放的下場。

程父千辛萬苦想要和霍家保持的聯姻就這麼煙消雲散了。

楚氏和程父大吵一架,幾乎動手。

而程嘉柔隻能抱著弟弟,努力想要在抄家的人來之前,多留下一點傍身的東西。

躺在流放的船裡,和程父撕破臉的楚氏暈船的厲害,即使清醒過來的時候也是以淚洗麵,程父更是打擊過大,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萬事都不管。

弟弟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家裡之前的仆人全部被遣散了,流犯路上隻剩下她一個人苦苦支撐。

押送的官船在海上一度遇上了風暴和大雨,她幾乎以為自己這一家人,就這麼埋葬在這片黑色的海上了。

沒想到卻又被海上的船隊救了,有驚無險的到了流放地——莫溫河衛。

程嘉柔站在甲板上,看著天邊從無窮無儘的海岸線漸漸出現一點陸地,心情複雜無比,難以言喻。

而隨著海岸線的靠近,那白茫茫一片,荒蕪到難以形容的大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想到身後的家人,她隻感覺人生再度往黑色的地獄近了一步。

船上的官犯看到這死寂的白色大地,和簡陋到幾乎可以稱為漁村碼頭的所謂港口,難以置信這就是他們將要生活的地方,忍不住發出哭喊之聲,一時之間整個船上,人聲沸騰如同鬨市。

這一刻程嘉柔突然又開始羨慕宋時,羨慕她走在了地獄開局的最初,不用像她一樣,麵對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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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上,大雪紛紛揚揚,試圖將一切掩蓋在片白色的大地。

賀章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掃了一眼船上那群哭喊著的人,眼神有些不屑。

“哦……宋小夫子,你要失業了。”賀章邊吃肉乾邊含糊的給宋時介紹。

“那是海上遇到的官船,從山海關那邊發配過來的流犯和家屬。聽說大魏那邊已經暫時穩住了北方沿海一側局勢,所以清理了一批北遷時因為各種原因犯錯的犯官,考慮到他們多少識字,咱們這又百廢待興,多少能派上點用,就被安排到了永明城,說什麼以教代罰。”

“犯官?”宋時這下是真的訝異了,她雖然之前和龔敬說過想要他弄點發配的識字人過來改善一下永明城的教育問題。

但是,程家不是攀附上了霍家,而且全家北上勤王,結果轉眼就被發配到這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還成了比流民還低一等的犯人。

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她還沒出手去找他們,把小宋時的死因查個清楚,對方就直接送上門來了?

“龔大人有說怎麼處置嗎?”識字人和犯官意義可不太一樣。

宋時拉了拉大氅,把臉埋在毛茸茸的大氅裡,借著賀章高大的身形擋住遠處可能存在的視線,以及呼嘯的海風。

反正他個高,身體耐抗,讓風多吹一會兒也沒事,宋時一點兒也不心虛。

“龔大人才不管這些,估計又是丟給彆人吧。怎麼……有你認識的人?”賀章的語氣從懶散突然上揚,眼神裡多了一絲狡黠:“彆說沒有啊!你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強的好奇心。”

“趕緊把吃的收一下,龔大人來了,等你休沐回家的時候再和你說……”宋時看到前麵的龔敬和他手下一眾將士,不再和賀章敘舊。

對著龔敬行了一禮,龔敬隨手扶起她,看著遠方已經頗具氣勢的城牆咂舌:“好家夥,宋小夫子你和沈思兩個人還是有點本事啊!我走的時候才剛打完地基呢,沒想到現在就已經頗具規模了,對了,怎麼就你一個人?”

“祝賀龔大人和將士們平安回來,大獲全勝。沈大人還在忙著研究水泥的性能,說研究出配比更適合水下的,趁著冬天港口也沒結凍前把港口那邊修好。”

“好好好!!遇到宋少監,我龔敬也算是走了一回好運了!”龔敬迫不及待走在前麵,連人都不帶,三步並做兩步直接騎上了旁邊馬廄裡的馬,朝著永明城飛奔過去,想要親眼看看這個在荒地上崛起的奇跡。

從宋小夫子改口到宋少監,龔敬三句兩句就定下來了宋時少監的身份,顯然是極為滿意了。

其他將士也紛紛在在馬廄找馬,想要追上主帥的步伐,現場有些忙亂了起來。

宋時落在了後麵,她一個南方長大的姑娘哪裡會騎馬!頂多以前去北方草原旅遊的時候體驗過一回,還是彆人牽著走的那種。

而且以她現在的身高也爬不上馬鞍!

宋時還在愣神,就感覺自己身上一輕整個人騰空而起,整個人的視線驀地高了一截。

“我還以為宋少監什麼都會呢!原來不會騎馬啊?抓緊了我的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少年有力的手臂穿過她厚厚的大氅將她抱在懷裡,習慣性的調侃著。

“賀章!!!”宋時有些不習慣的看著拔高視線後的風景,下意識的抓緊了對方的手臂。

對方並不在意她那小的可憐的力氣,還有心勸慰一句:“我說宋時你也太瘦了吧,和我第一次擰起你的時候好像也差不多啊!我走以後你是沒吃上飯嗎?”

他一邊吐槽,一邊單手抓著韁繩,輕聲對著馬兒喊出:“駕~”

額前還有白毛的馬兒揚了揚頭,極為聰慧的明了了身上人的意圖,如同利劍一般飛了出去,迫不及待的跟上了前麵的夥伴們,身上兩個人的重量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樣。

一群人將馬廄的馬席卷一空,後來的隻能自己想辦法,於是有人笑罵了幾聲跑在前麵搶到馬的賀章。

少年得意洋洋的揮鞭,帶著被大氅包的嚴實的朋友,像旋風一樣衝出了馬廄,去追趕前麵的將士們。

將身後回蕩在港口的一片笑罵之聲拋之腦後,隻留下了一連串黑乎乎的腳印,隨即被飄落的大雪覆蓋。

和後麵船上滿身是傷的倭寇俘虜以及官船上的哭爹喊娘的官犯及其被連累的家屬形成鮮明的對比。

人類的悲歡,果然並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