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未及辰時,馬蹄聲起,薄霧籠罩中,一架馬車自公主府向濟善堂而去。一路上行人不算多,隻是陸續有些擺早攤的百姓支起店麵,準備營業,也有少許早起的人們在逛早市。
南祈今掀起一側車簾,觀察著,不多時到達了濟善堂。店麵很大,在一個拐角處,連著兩條坊街,共占有六處店麵,是個好地方。
這個地方,她在去碧雲寺的時候路過此處瞧見過,印象深刻。
這裡較早市竟還熱鬨些,一些人進進出出,就她下馬車的時間裡,就瞧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還有一個穿著一看就是搓洗了很多次的粗料布衣。一如她第一次經過這裡看見的那樣,那時候她想這一定是一個包容的地方。
很難不對這樣的一個地方有好感。更不必說百姓,這裡的口碑是毋庸置疑的。直到現在她也很難對這樣一個地方起什麼不好的心思。
整件事的核心就在這,也是最難辦之處,背後之人千辛萬苦挑選這樣一個地方送給她,她如今竟是實在惶恐。
說明這裡早有主人,這也是她絕對會拒絕的一點。
而那個人絕不會變成她,是那人拿出來試探她的,她還需假裝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站定在此處,她已經探究出來,心中有了答案,但實在不敢相信,對平華權力的傾軋,會使那個人走出這樣一步棋。
或者說,從始至終,他就容不下平華。
包容的地方,就該由包容的人去做,牽涉到皇家,會有什麼好處,況且最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定不能死在無用的爭鬥中。
而她又要在這之上,保全自身。不被背後之人察覺太快,給自己出彆的招數。
腦海裡充斥著這些,看到這樣景色的純粹情緒散得一點都沒有。那人也覺得這是個好地方,建成這樣,簷上牆壁一角張,朝天而望,隱晦表露心係子民的大義,卻為了防她,把濟善堂放在明麵上,把最初的願景拋之腦後。終究是高位之上的爭權奪利,要超過心中的仁愛之情嗎?
皇叔?
哪怕平華什麼都沒做,哪怕博陵王已死。
心中激蕩萬千,整理慢慢理出的思緒,但任誰看都是雅致的沉靜,並沒有風雨欲來的急躁和不安。
想到這些,如今作為平華的祈今,不再有心思再去欣賞這門裡門外的和諧,光明之處引人,卻道人心不古,看不破,念不透,讓人心累。
南玄真心思昭昭,為了斂權,已經無所顧忌,矛頭直指。
而她已在棋局之上,並無退路,一寸都不可讓。無妨,既然已在棋局之上,那也是離執棋者最近的位置。
薄霧散去,一如南祈今心境。
章自若早早就來此等候著,卯時的時候,就先行來濟善堂知會。如今在門口等著,看到殿下,著素衣,頭發束起隻插一隻玉簪,依舊是通身的氣度。
迎了上去:“殿下,進去吧。”
祈今看向身側春蘭和章自若,說道:“以後在外,需要的時候,就叫我今姑娘。”
兩人應“是”。
剛進屋子,就見一個男子,章自若跟在身後,適時提醒:“這就是範知柯。”怎麼說呢,平平無奇,身形枯槁,不像個習醫之人。
“小人見過平華公主,公主裡邊請。”說著側身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在前邊一直引路,步伐平穩,臉上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什麼情緒。
穿過中院的時候,一個店內小廝手中襯著一塊粗布,握住一個看起來剛熬煮好藥的藥罐手把,因為熱燙,兩手換來不及,快要灑出來。
春蘭跟在祈今身後,剛越過她,正要上前幫忙。範知柯突然三步化作兩步衝上前去,滿臉怒氣,一把掌摑上去,聲音粗糲,喝道:“裡邊的藥,十個你也不夠賠的。做事這麼毛躁,手不想要了。”話語間儘是刻薄。
小廝手一抖,更拿不穩,藥罐哐當當掉落在地,歪倒在一旁灑出些藥湯和藥渣,襯藥的粗布落到腳邊。範知柯看向地上的狼藉,臉上的表情快控製不住了,因為在控製情緒的起伏,臉部肌肉微微抽搐,更嚇人了。
隻見那個小廝,手抖個不停,滿臉惶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也顧不上有其他人,雙膝滑拉著靠向範知柯,滿臉惶恐,語無倫次為自己解釋:“掌櫃的,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而範知柯顯然沒有因為求情鬆動一點,反倒再一次崩裂了表情,伸腿狠狠踢了小廝一腳,儼然一副瘋狂的模樣。
小廝向後倒去,臉部腫起老高,此時嘴角又滲出血。
看得祈今心裡發涼。
春蘭眼中滿是不讚同,殿下麵前,這般放肆。做了手勢,跟在暗處的侍衛近了近。
祈今走向前去,一腳踩在灑了的藥渣上,碾了碾,冷俊的臉上持著端方,細看也揪不出一絲惱怒。就算是這樣的動作,愣是叫她做出一種風雅來。
隻是笑意未達眼底的那雙黑眸望過來的時候,範知柯汗毛直立,像是被刀淩遲著剖開來審視了無數遍。
再端起平華公主的架子,脅問道:“我倒不知道有什麼珍貴的藥,比得上人的性命。”
“範掌櫃,你說呢?”
二樓,儘收眼底的一人,微歎口氣,清秀雅致的臉上沾染上愁緒,向樓下走去。
“家兄視藥如命,待己亦是如此。姑娘莫要怪罪。”說著向祈今躬身請情。
轉眼間,走到小廝麵前,臉上帶著不忍:“下去吧,去給自己拿副藥,敷一敷。”
小廝直磕了三個響頭,嘴中念叨著:“謝謝小掌櫃,謝謝小掌櫃。”起身後一瘸一拐快速離開了。
範知柯在一旁,看到來人,悄呼出一口氣。
南祈今看在眼裡,範知遇就是來給範知柯收拾爛攤子的。沒有置喙範知遇的決定。
隻是盯著範知遇說了句:“這濟善堂和外界所說,有些出入。”
範知遇清秀的臉上出現了一道裂痕,似是無力卻又堅定的辯解道:“濟善堂,濟人善事,這一點永不會變。”像一個承諾一樣,這樣說出來,隻是在如今的景象下,確實不夠有信服力,因此聲音小了許多。
倒是範知柯,沒有什麼反應,並不在乎有誰詆毀這個地方。
範知遇看著這位姑娘,挪開腳,撣開衣袖扶於身後,沒有理會他的辯解,向前了幾步。
聞到飄過來的細微草藥味,淡淡的並不難聞,南祈今憑著直覺,問出:“你會醫術嗎?”範知遇怔愣一瞬,回道:“略懂一二。”
章自若仔細觀察,沒有放過此時範知柯詭異的表情。
範知遇招呼人來,清理地上狼藉,範知柯見平華公主平息了對他的情緒,並不會再為難於他,上前一步,回絕了範知遇和她再有接觸,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帶著祈今走到了儘頭小院的二樓一處雅間。
桌案後是清艾和烏陳碾磨過後縫製的坐墊,繡著金獸雲紋,外麵蓋著一層金絲狼線繡製的鋪墊。南祈今坐下後,端起新煮的茶,品味起來,一派悠閒,似乎是就是來坐一坐,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隻要讓公主答應了此事,答應你的東西……”範知柯想著梁大人的話,認真了起來,未敢再耽擱正事,這位公主威名在外,很難說今日的耐心到了哪裡。假裝出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從袖中掏出一份書表,遞呈給公主。
祈今擱置下杯盞,看著麵前人,一番假惺惺的姿態,畫鼠做虎。對方真是挑了個豬隊友,他有弱點,好拿捏,但不好用。
未言其他,執起書表,端看起來。
範知柯小心觀察著這位殿下,麵容平靜,即無喜也無憂,瞧不出什麼端倪,隻是一雙尊貴的手,一頁頁翻看過去。
硬著頭皮上前,補充著準備好的說辭:“濟善堂生意亨通四處,又有廣納之心,如果有公主相助,會更上一層樓,是好事一樁。”
語閉,看著沒有任何波瀾的這位殿下,想到梁大人的囑托,又道:“殿下剛封公主,公主與王爺聲名在外,小的也是敬之仰之,若能促成這樣一樁美事,解殿下如今困境,小的心中也暢快,還希望公主不要拒絕。”
字字誠懇。
這迷魂湯是決計要給她灌下去。
“可以,隻是有個條件。”說著站起身,隨手把書表交到了章自若的手中。
“您說。”
南祈今指著一個數字,說道:“這個地方要改,減半。”
範知柯露出為難的神色,躊躇不定著。
“不行,此事就作罷。”
範知柯慌忙擺擺手:“不可啊,殿下,可否容我再想想。”範知柯想先穩住南祈今,等請示了梁大人再做決斷。
可眼見這位殿下並沒有理會他,身旁的侍女拿著大氅給她披上,沒有猶豫抬腳就走,是不可商量的態度。
“好說好說。”
南祈今回頭,範知柯鬆了口氣:“隻是……”
話未說完,青緞連錦大氅從門角擦過,不見蹤影。
範知柯心中憤恨匆忙,端著笑臉趕了出去,大喊著“殿下”答應了要求。
如今局麵已經達成想要的結果,南祈今沒有停留,向後擺手,章自若便明白了,走向範知柯,攔住了還要去追逐的此人。
昨日,天祿殿。
章自若和殿下,坐著下棋,說起這個,也有些奇怪,她聽說殿下是個高手。可昨日交鋒,她竟覺得殿下像是才學不久,但未敢表露出來。
還是殿下自己打趣自己,姿態坦蕩,揭過了此事。
“為什麼不直接拒絕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問道。
殿下正沉浸在棋局之中,在做複盤,一邊執著棋子,一邊回道:“對於注定會被擺在棋局上的棋子來說,逃離棋局,可就什麼資格都沒有了,輸得一塌糊塗。”
“明日他呈遞上的數字,必是公主府吃不下的,到時候減半。牽一發而動全身,想用濟善堂捆綁住公主府是不可能的,不過皇叔想在我身邊安置顆眼睛,讓這顆眼睛長到公主府的賬房裡,這件事可以將計就計,如了他的願,安安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