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微微有些駝背,瘦得跟竹竿似的老漢,眼睛細成了一條縫,身上還帶著酒氣,一張口便露出發黃的牙。
張寡婦長得有幾分姿色,又勤勞能乾,老漢一直想把她搞到手,給家裡找一個洗衣做飯整理家務的人,至於那個小拖油瓶,以後找個機會扔掉就是,哪知那個寡婦寧可帶著個小崽子過苦日子,也不想給他做續弦!
他心裡惱怒卻也無法,方才葉長伊一直盯著楚晗,根本就沒往人群中看一眼,也沒有開口反駁。
他便以為這位順天府尹家的小姐並不如傳聞中那麼強勢,一時惡向膽邊生把心裡的惡念全都發泄出來。他借著酒意想再開口譏嘲幾句,卻觸及到那道帶著冷意的目光,喉嚨頓時被堵住了一般,什麼聲音也不敢發出來了。
老漢生怕葉長伊一言不合便動手,平常關起門來議論她幾句無可厚非,可是當麵與她鬨矛盾,吃虧的一定是他!
隻要一想到薛公子那副慘樣,他就有些腿腳發軟。等會若是打起來可怎麼辦?且不說他根本打不過葉長伊,就算打得過,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還手啊!
葉大人當年親自把這位侄女抱回來,葉家人心疼她自小父母死亡都對她極好,她若是真嫁不出去,留在葉家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
葉長伊從小接受的就是“學習新思想,爭做新青年”的教育,自然不會輕易和彆人打架,在她看來用武力解決問題是下下策。
楚晗本打算開口替她解圍,卻隻聽一聲輕蔑的冷“哼”聲響起,她臉上的紅潮已經褪去,不快不慢地走到老漢麵前。
老漢下意識地挪動步子往後退去,可是周圍全是人,他再無退後的空間。
葉長伊嘴唇緊抿,蹙起眉頭,抬手扇了扇麵前的空氣。她不喜歡這種混雜了汗水和劣質酒精的臭味,始終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
“看來你對我開學堂的事很不滿啊?那你是對我的學生不滿,還是單純地對我女子的身份不滿呢?”
周圍雅雀無聲,沒有人敢回答,也沒人離開。天下太平了這麼多年,生活總得有點調劑品,大家都看熱鬨不嫌事大。
“在距離京城一千多裡的徐州有一座沐光樓,它的設計者是一位天生就沒有雙腿的工匠——陳炎,他負責設計建造的樓閣曆經數百年而不倒!三百年前,在一次戰役中不幸失去眼睛的謝泊將軍,依然能憑借聽力預判敵人的方位,殺敵無數,立下汗馬功勞!你若是對我的學生不滿,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們或許不能名留青史,但每一個人都會比你強!”
她的聲音擲地有聲,毫不留情麵說得人啞口無言。老漢嚇得都快哭了,隻想趕快逃離,他聽過無數比這難聽百倍的話,指望這三言兩語就讓他心生愧疚洗心革麵,不太現實。葉長伊這話也不止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頓了頓,她又道:“至於對我以女子的身份辦學堂不滿,那你就更是沒理由了,能留下名字的巾幗不在少數,想必大家也能說出幾個,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而且據我所知大周律法中,並沒有不允許女子辦學堂和不允許殘障人士入學這兩條規定,若是有,麻煩你找出來給我看!”
說完,她揮揮手:“大家散了吧,不要都堵在這裡。”
人們聽她開始趕人了,便一哄而散,老漢更是如蒙大赦,撒腿便跑。
葉長伊卻叫住他,冷聲道:“我以後不想再從你嘴裡聽到這種話了,還有離張大娘遠一些,你配不上她。”
老漢心裡後悔自己今天多嘴,一個勁地點頭。聽到葉長伊讓他走,他才轉身往家裡跑去。
葉長伊吐出一口氣,走回楚晗身邊:“讓楚大人見笑了,不知大人考慮得如何?”
麵前的少女肌膚瑩白如玉,長相明豔,性格大膽而直白卻也機智聰慧,和他說話時眼中總是含笑,不是他們在官場上那種禮貌虛偽的假笑,她是在發自內心地笑。
楚晗眼神落在她脖頸上,青紫勒痕在她細白的脖子上顯得觸目驚心,似乎再深一點便能讓她身首分離,楚晗莫名覺得刺眼,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他本不願答應她的請求,她是葉啟的親侄女,若是他答應便有了巴結上級的嫌疑。
宮宴上,她的目光如影隨形如有實質,他並不想與不相乾的人扯上關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少女方才的姿態像極了風雪中寧折不彎的青竹,或許是被她的那番話打動,楚晗點點頭:“我可以答應去講學,不過酬勞就算了,葉小姐能為弱勢人群著想,著實讓人敬佩。”
葉長伊見他答應,頓時心花怒放。追求人講究有的放失,張弛有度,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還需得慢慢來。她將學堂的地點告知了楚晗,便道彆道:“那楚大人慢走,明日見。”
她目送楚晗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儘頭,慢悠悠地往回走。葉昭坐在靠門的座位上,幽幽道:“你還知道回來啊?跑這麼快做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趕去投胎呢。”
葉長伊理所當然道:“確實比投胎還要著急些,那種情況下,我真是慢不了一點。”
葉昭被她這話和手中的糕點噎得快翻白眼,葉長伊趕緊上前遞了一杯水,得意道:“我明日又可以見到他了,三哥你那句話說錯了,我們之間很有緣分!”
葉昭猛地咳嗽起來,總覺得這水嗆人。
她速度這麼快的嗎?才不到一個晚上便和楚晗混熟了?還相約明日見麵?
葉長伊從油紙包裡拿了一塊糕點,和葉昭一起回葉府。葉昭帶著她來到後門一個偏僻處。
她不明白來這裡乾什麼,也不太記得這個地方。她在腦海中搜索著原主的記憶,終於想起,從後門翻牆過去,正好可以到她所居住的小院,可以避開其他人。
葉長伊抬頭預估了一下高度,心裡感歎道:“真不愧是高門大院,這牆真高啊。”
她穿過來時運氣不好,沒能繼承原主的武功,腳下再墊兩塊石頭,她也翻不過去。
葉昭催促她:“愣著乾什麼,你先翻還是我先翻?我爹平常太忙,隻要彆在他正生氣時出現,再過一段時間他應該就忘得差不多了。”
看來他對葉啟的脾氣摸得很清楚,兩人從小闖禍,通過這種方法逃過不少責罰。
她不敢告知葉家人,真正的葉長伊可能已經不在了,她隻是現代世界裡與葉長伊同名同姓的陌生人,誰也不知道說出這個秘密會有什麼後果。他們或許會覺得她瘋了,或許相信了她的話,但必然會傷心。
“你翻吧,我要從前門走。”說完,她借著遠處微弱的燈光,向著前門的方向走去。
“你瘋了?前門必須穿過我爹和我娘的院子,要是恰好被我爹發現怎麼辦?”
“發現就發現了吧,有什麼大不了的嗎?”她自我安慰道,“反正他除了罵我一頓,頂多再罰我跪一個時辰的祠堂,也不會對我怎麼樣。”
葉昭震驚地看著她,對她比了個大拇指:“你最近真是太勇了,尤其是今天,為兄簡直都要對你刮目相看了,那為兄先翻為敬,小妹你就好自為之吧!另外,若是被發現,你可千萬不要把我供出來啊!”
還沒等葉長伊說什麼,他便一個助跑躍上院牆,再一躍而下,翻進寂靜的小院。
葉長伊:“……”
她一邊往回走,一邊在心裡吐槽葉昭太不夠意思了,大難臨頭飛得真快。
葉長伊循著記憶,繞到前門,這時葉府早已經關門了。
葉府坐落在離皇宮最近的住宅區域內,隻有官府要員,富甲一方的人家才能住在這裡。
遠離鬨市區的街道格外安靜,遠處的聲音輕微而渺遠,聽不真切。
她敲了敲門,低沉的木質音響起。葉長伊等了一會,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老管家蒼老的臉出現在門後。
管家站到一邊,讓她進來。
葉長伊甜甜地笑道:“多謝王爺爺,快回去休息吧。”
王管家從小看著葉征葉啟兩兄弟長大,葉征從軍,葉啟科考,他們便意外失去了聯係。
後來葉啟金榜題名,從芝麻小官一路做到順天府尹,輾轉找到他,讓他接著回來做管家,給他一分報酬豐厚的工作。
葉啟夫妻二人私下裡叫他王叔,小輩們就叫他王爺爺,他們是真把他當做家人。
想到死去的葉征,再看看麵前活潑笑著的姑娘,王管家既是惆悵又是欣慰,四小姐在外麵是女霸主,在家其實也隻是個愛跟長輩撒嬌的小女孩,他笑著回道:“好好好,四小姐餓不餓?廚房裡還有熱粥。”
葉長伊搖搖頭:“我不餓。”
……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一座石橋,經過叔父叔母的院子時,屏住呼吸刻意放輕腳步。
“回來了,正好我有事要與你說,過來吧。”葉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葉長伊:“……”
這麼晚了葉啟怎麼還沒睡?他明日不是還要上早朝嗎?
葉長伊認命地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