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害與新婚(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736 字 4個月前

“他是我的朋友,少編瞎話!”

他在憤怒中朝兩人揮拳打去。對方不閃不避的樣子激他使出了全部力氣,豈料竟揮了個空。

他穩穩神,正待再提拳,卻赫然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那個傷痕累累,雙目圓睜的家夥除了他還會是誰?——若那個是我,這個是誰?他再低頭看自己手腳,發現身體成了飄忽的一團,如在夢中一般看不清楚。

我死了?!不久前,他還浸在逃離生天的喜悅中,如今,隻餘滿腔不可置信。

那兩人撿起鋤頭,照手心吐了口唾沫,再不發一言,開始掘坑。

“為何害我?你們受誰主使?快答!”魂魄忘了剛才的挫敗,又一次捏緊拳。錘頭般的拳落在人身上,就像風滑入草叢一樣。

“人鬼殊途,省省罷。”

魂魄回頭,見身形一大一小兩個鬼,貌極醜,四隻手裡提一根長索。“你已成了鬼魂,連張影兒都不如,一團氣罷了,與他們活人有甚計較?”話從那個大的嘴裡出來。

果真死了。誰與我有如此深仇?魂魄胸中湧起怒氣:“我受人陷害,非得問個明白。”

二鬼咧著嘴:“冤死者日日都有,陰間卻講公道。不用多言,若你三清四白,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彆耽擱,快走罷。”

她怎麼辦?

魂魄大喊:“不行,我要先去京城見一個人。”見二鬼口內鮮紅的舌頭又要抖起來,他急忙補上,“足下請行個方便。”

索命之鬼從不通融。“禹衝,陽壽二十三年四個月零二日,光棍一條,陽世再無親人,還需看誰?”

“沒錯,我再無親人。”禹衝的魂魄悲道,“有位姑娘,原本我定會娶她。她於我比親人更要緊,我要去看看她。”

小鬼說:“恐怕早就另嫁了,即便還念著你,也是容顏憔悴。無論哪樣,你都無能為力,有何益處?”

“無論哪樣,我隻求看她一眼,也就放心了。”

大鬼斥道:“死都死了,還你一眼我一眼,誰敢這樣多事?”持索來套禹衝。

禹衝一掙竟掙脫了,怒道:“若不許我去,進了地府,定要攪得你們陰司難以安寧。”

小鬼把大鬼拉到一旁,發愁說:“我第一次辦這差事,不知人變了鬼還如此難纏。若他真攪了地府,七爺八爺一怒,會不會拿我們下鍋炸一炸?”

“反正還能寬出些時候,到京城不過兩千八百裡,何妨走一遭。”大鬼扭頭對禹衝說,“看了,須老實跟我們去,不得再生事。”

二鬼一左一右架了他。禹衝隻見眼前道路迷離,隻聞耳畔呼呼風響,冷不丁,一堵牆迎麵撲來,慌忙閃避,鬼判將他一扯,毫發無損穿了過去,幾番後他便習慣了。途中歇過幾回腳,總共沒耽擱半盞茶工夫,一次碰到人在屋內說話,聽了幾耳朵,本來不乾己事,可“滎陽”二字不免讓他一驚;又知是到了黃河下遊,一估算,驚詫未已,就見泥黃的浪濤卷來,鞋襪卻分毫不濕。田地、山巒飛速向後退去,再一回神,麵前現出雄偉壯麗一座大城,滿城綴著寶石般的點點燈火。原來已到天子腳下,那金銀流淌之地,幻夢沉浮之都,紅塵中第一等熱鬨繁華的所在——金陵。

禹衝熟悉此處,一進城門,甩開二鬼,直奔生前不知去了幾多回,九百個日夜日思夜想的地方。

她喜歡亮堂堂,但又節儉,晚間若不看書,應是隻點一盞小燈,放著馨香的光,要是和家人在一起,還會有笑語傳出來。

那扇窗上黑忽忽的,整個院子都是黑的。她搬家了?

“快去醉月樓,好酒儘夠。”巷中幾個酒鬼呼朋引伴。

“圖大爺怎麼大方一回?”

“得了個玉堂金馬的妹婿,還不得意?多灌他幾鐘,三日後回門,又是一席。”

禹衝一下子呆住,原來她真的嫁了人。

他想在她一個人時看看她,她卻偏偏今日成親,偏偏今日!

街坊們滿口稱羨,想必是嫁去個好人家,禹衝卻辨不出心裡是慰藉、是悲涼。

太陽不知已沉到哪兒去了,舉目四望,一片陰陰慘慘,昏昏冥冥。二鬼立在遠處看他,似有取笑之意。

禹衝也不在乎,又尋思:也罷,她好就行,不必再去瞧了。既來一趟,不若順道看看他。有人誣他害我,說不定還要對他不利,有什麼法子提醒他?

禹衝朝另一條街巷奔去。這裡卻十分熱鬨:院牆上貼著大紅喜字,門前轎馬喧嘩,早歸的賓客們大聲道著吉利話。

原來他娶妻了,這個滿腦子要做學問、無心成家、甚至不惜向父母謊稱自己喜好龍陽的家夥竟也轉了念頭。怪哉,今天到底是什麼黃道吉日,怎麼都忙著辦喜事?

突然,禹衝全身一晃。

他慢慢、慢慢地向著新人的屋子移去。

帳內的對話非常模糊,隻能聽出丈夫低低哄慰,妻子間或答幾個字,語調比柳絲還嬌軟,比柳絮更無力。

床邊擱一隻臉盆架,一條帕子半搭在盆沿上,滴滴答答向地上砸著水珠;桌上一對紅燭,流著血一般的淚。

“你聽,是誰?”新娘子一下子坐起身。

床帳被挑開一指寬,旋即合攏。“什麼也沒有,大概是燭火跳了一下。”新郎官說。

她歉意道:“我也不知今天是怎麼回事。”

“沒事,你是太累、太緊張。”頓了頓又說,“是我緊張,每一刻我都緊張,就怕出差錯。”

“這不是好了麼。”她輕聲說。

“對,我真高興。”他長歎一口氣,“若是他還在,我便真的萬事皆足了。”

“誰——你說他,你還會想他?”

“怎麼不會,我不是告訴你讓人去找他的墳了,大概最多一個月,該有信了。我想要把墳修一修,將來我們或許一起去祭奠,不然想到他孤零零埋在那兒,我總是難安。”

那做了妻子的久久沒有應聲。

“要不是他一時衝動犯了過錯……唉,可他還是咱們的骨肉朋友。”

“不要再提他了!”她用不耐煩的聲音喊。

“好,好,不提了。”禹衝聽見他那昔日好友無比溫柔地問,“剛才疼得那樣厲害?”

那新婦也變得溫柔了:“沒事,當時疼,這會兒好多了。”

禹衝失魂落魄衝出來,他的胸中已沒有一顆心在跳,連盛著心的胸膛都沒有,可是那兒仍然會痛。

為了熱鬨,到處都點著燈,在禹衝看,卻比黑暗更淒涼。他要找一樣東西做證據,還不知是什麼,渾渾噩噩的腳步已把他帶到書房。他馬上想起,自己根本無法翻找。他隻能向書案上攤開的紙張望一眼,當即認出那幅圖,不禁冷笑連連。

“該走了!”二鬼突然立於麵前。

禹衝扭身狂奔。城內道路他爛熟於心,另又加上穿壁鑽牆的本事,卻無法甩脫一對追命鬼。他沒頭蒼蠅般亂闖,麵前忽現極大一片金光,如一堵高高的火牆,隻稍稍靠近,便覺灼熱不堪。

禹衝五臟俱焚,恨不得一頭紮進大海,亦不懼地獄的烈火。——乾脆就燒化在這裡,他向金光衝去。

原來火牆並不厚,裡麵是座院落:不知住著——關著誰,隻見各處都有兵衛把守、巡邏。

禹衝自是不怕,看鬼判沒跟上,向屋簷一坐,試圖冷靜下來。

小鬼在外頭呲牙咧嘴,噝噝道:“哪個神仙布的陣,他怎生穿得過?是不是有道縫?咱們慢點,看能不能擠進去。”

大鬼拽住他:“你不看看是哪個的府邸?雖說誰也免不了往地府轉一圈,到時自有官階大的來請,你我怎敢硬闖?沒有肉身牽著,魂魄在陽世過不得多久,禹衝遲早得出來,那時再拿他。”

禹衝思道:報不了仇,還不如蒙在鼓裡。看來唯一的法子是和鬼判走,等投胎後再說。少了也得等上七八年,七八年,看著他們誌得意滿,此唱彼和?

骨肉朋友——是恨之入骨、食肉寢皮的骨肉吧?

至於她……不要再提了!

他心焦火燎,簡直一刻也等不得。

山窮水儘之際,忽聞一個急切的聲音:“你從哪兒進來?”

禹衝抬頭,一時沒找到問話者。頃刻間,一個白影飄至麵前。頭回碰見同類,禹衝不由多看一眼:對方大致有個人形輪廓,麵目無一清楚。自己大概也是這副虛無縹緲的模樣,真的不過是一團氣。

“快答!”白影不耐道。

禹衝正自氣餒,沒留意對方的不客氣,但他同樣無心交個鬼友,懶得說話,隻伸手一指。

白影像現身時一樣,倏地消失,又像消失時一樣,倏地轉回。

“多謝兄弟,恕不能好好致謝。我著急去投胎,這就得走,她怕是等不及了。”話音未落,影子已將去遠。

“等等——”禹衝大喊,緊追上去,“你可知如何逃過喝孟婆湯?”

白影猛然收住腳:“怎麼,你也和一個姑娘有約定,也有人在地府等你?”

禹衝苦澀道:“沒有。”

“那什麼值當你記到下輩子?”

“我要報仇。”

“什麼仇,你也是被人害死的?”

“原本我已蒙冤下獄,他還不足,非要置我於死!”禹衝憤恨道。

“歹人是誰?”

“歹人?哼,我一直當他是朋友……”禹衝不願再說下去。

白影打量他一會兒,說:“我也是被人所害。我兄長為我封住了這裡,鬼神皆不得進來。唉,他是好心,卻辦了壞事。兩年多了,我每日試著要回到我的身體,試著要出去,皆不能成。我既不能活又不能死,外麵的一概事情全不曉得。隻有我的祖母和兄長進來過,我隻知道她——和我有約的那位姑娘已經死了。我們說過要在奈何橋下相會,同去投胎,下一世再見——我早已不再想報仇,隻求能趕赴約定。今日就是最後一日,所幸布下的界給你衝開,我能走了。”

禹衝聽他活活被困在這裡,實在比自己更慘。可他很快就能和心愛的姑娘會麵,對方不計生死等著他,這樣一想,自己卻又比他可憐一千倍。

“兄弟,你彆發愁,你救了我,我儘力為你想個法子。”白影來回慢慢飄著,手指點在額角,“倒有個辦法,不妨一試。”

禹衝焦急:“你是什麼人,有什麼法子?若能讓我報仇雪恨——”

白影擺擺手:“沒工夫細講。你的事我也無需問,隻知道你能讓我投個好胎便成——你若帶一絲邪氣,進不來。至於我——等你醒來自會知曉。那時你也得千萬小心,這些人雖無歹意,但——唉,你知道仇人是誰,總比我強得多。料你自有膽智,不消我多說了。此事行不行還得試了看,你來。”

白影轉身便走,禹衝緊隨他進入一間大屋。

“那兒——”白影指指一張金絲楠木大床。兩個婢女一頭一尾守在床邊,坐在繡墩上,腦袋向胸前一點一點,正打瞌睡。床帳半卷起,禹衝湊近去瞧,見一年輕男子合目靜臥:身軀消瘦,麵頰凹陷,臉色蒼白,然而眉飛入鬢,修目微揚,鼻梁英挺,嘴型俊秀,從麵相看超凡脫俗,實乃人中龍鳳。

“原來你是——”禹衝猛然醒悟。

“去罷。”白影自後將他一推,魂魄從半空跌下,直撲到躺著那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