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老人姓周,帶一行人到了幾間茅屋前,笑著對四人道:“這季節村裡不少年輕後生去深山裡狩獵,說不準明日還是半月後才回,陋室寒舍,貴人將就住便是。”
韓濯道:“有勞,可主人不在,我們未得應允便登堂入室,實在失禮。”
周老伯擺擺手道:“貴人客氣了,我們鄉野人,哪個講究這些虛禮?……”
正說著,突然一間茅屋中闖出一個男人來,麵色青白,嘴中喃喃道:“鬼,鬼……”
周老伯不動聲色瞥了韓濯一行人一眼,轉而過去賠笑:“錢老爺,您又做噩夢了?現下在村裡,您儘可寬心……”
隨後茅屋中緊跟著走出一人,看著似乎不大清醒,像是喝醉了,他大搖大擺道:“錢兄,哪來的鬼,我看你就是被那廟嚇怕了,大丈夫膽子這樣小,哈哈!”
“不,不,真的有鬼,有鬼……啊!鬼!”
錢老爺突然指向韓濯,嚇得嘴角抽搐,韓濯被他指的發毛,抬起袖子聞了聞,暗想,難道我進了那廟,沾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不成?
宋青瑛拽了拽韓濯的袖子,示意她往後看,這麼一轉,又嚇了一激靈,原來這錢老爺指的另有其人,不知什麼時候,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和一個白麵小少年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韓濯身後。仿佛突然出現的幽靈,不知怎的,韓濯竟覺得這小少年有些熟悉。
周老伯愣了一下,隨後賠笑道:“是仁叔啊,這麼晚了還沒睡?”
仁叔冷哼一聲,青蛙般凸起的眼睛在韓濯一行人身上掃視了一圈,直勾勾盯著道:“要不要去我老頭子家住?”
周老伯一愣,看向韓濯,道:“周仁叔年紀大了腿腳不靈光,屋子也小,貴人還是……”
仁叔瞪了眼,本來就凸起的眼球似乎要脫離眼眶:“我還沒老得走不動道!”
那醉漢大聲笑道:“這位兄弟,不如過來和我們喝幾壇,去這老頭子屋裡做什麼?我和你講,這靈山村的桃源醉,包你喝了就哪也不想去……”
韓濯和宋青瑛對視一眼,心裡有了主意,對那醉漢道:“多謝兄台,我們攜帶女眷,不便同住,周老伯您也辛苦了,這是點小心意,您收好……”
宋青瑛的臉又綠了。到底晚了一步,沒攔住這敗家駙馬,韓濯看她臉色不對,趕緊低聲道:“沒事沒事,大不了明天讓李三三再偷回來……”
周老伯原來臉色還有些勉強,接到沉甸甸的錢袋子,瞬間眉開眼笑道:“好說好說,您太客氣。”說著就要迎韓濯等去一間新的茅屋。
仁叔翻了個白眼,轉身欲走,韓濯卻笑著叫住了他:“那位老伯,留步,如不嫌棄,今晚便要叨擾您了。”
周老伯一愣,那喝醉的男子也“切”了一聲回房,半推半拽把錢老爺弄回了屋子了,嘴裡嘟囔著:“什麼神啊鬼的,我看吃飽了撐的……”
仁叔話不多,一路沉默,那小少年也跟在後麵乖得很,隻一路踢著石子玩,韓濯見他們性子古怪,即使有萬千事情想問也隻好忍耐,他的居所在村子的另一端,四人路過一片鬱鬱蔥蔥的草木,李三三輕輕“咦”了一聲。
韓濯看向她,李三三做了個閉嘴的姿勢,指了指仁叔,示意等沒人了再說。
一路無話,仁叔十分利索,把幾人帶進了茅屋,囑咐小少年給他們添了點水,眼神也沒分一個就回了房,留四人麵麵相覷。
“小兄弟,有被子沒有?”宋青瑛問道。
那小少年搖了搖頭,攤開手聳聳肩,張口道:“沒有。”
“原來你會說話啊!”李三三驚訝道。
那少年點了點頭,道:“會。”
額……
眾人沉默良久,少年站了片刻,前後搖晃幾下,背著手道:“如果沒事,我走了。”
“誒,過來。”韓濯招招手,在宋青瑛刀子一樣的目光下默默把三個銅錢換成了一個,塞給少年道:“拿去買糖吃。”
那少年也不道謝,笑嘻嘻地收了便轉身離開,還不忘關上木門。
待他走遠,韓濯透過門縫看了一會兒,確定不會隔牆有耳,才放下心回身在連個桌子都沒有的空蕩蕩的屋角坐了。
韓濯坐定,覺得渾身發毛,一抬頭才發現其餘三人全看向自己。
一路下來,韓濯才發現自己已然成了主心骨,這三人全都倚仗自己拿主意,她突然心裡有些發虛。
“我們就這麼呆到明天就走?”李三三率先發問。
韓濯道:“希望如此,不過,今夜是否安寧,還不一定。”
“你不是沒聽那姓周的?我以為住遠點就沒事了。”李三三道。
吳鉤一路都雲裡霧裡的,向來麵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求知欲的東西,看上去有點憨傻。
宋青瑛好心解釋道:“那周老伯不對勁,錢老爺和那個喝醉的隨從狀態也不對,靈山村人沒開口要我們錢財,必有其他所圖。”
吳鉤點點頭,心裡卻直犯嘀咕,感覺這仁叔和小少年也一點都不正常,但突然覺得一屋子人心明眼亮,唯獨自己一個憨呆癡傻,怕惹人嫌厭,沒敢再問。
韓濯道:“我一直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剛剛才有了些頭緒,你們想,如果村人相信那廟鬨鬼,那在外麵看見裡麵燈火通明,第一反應是什麼?”
“好嚇人。”李三三接道。
“正是。”韓濯點點頭:“他們看不見裡麵的情況,我們當時也沒發出什麼動靜,怎麼就知道是外鄉人暫住呢?就算推測出來,他們的第一反應也太平淡了些。如果真是好心收留過路人,那也太奇怪了些,除非……”
“廟是陷阱。”宋青瑛道。
韓濯一愣,笑著讚道:“殿下說得對,的確如此。這群人怕不是慣犯,仗著兩處官驛遠些,常有官道行客羈留,便利用這古廟行劫道之事。”
“但公子,我們不是沒被劫麼?”吳鉤沒忍住,問了一句。
韓濯歎了口氣道:“這還要問三三姑娘了,三三,現在應當可以和我們講講了罷。”
李三三道:“半路給你們的藥丸,是清心用的,效用不一定多大,隻是備用,我聞見那幾人身上有種類似迷魂香的味兒,但也不儘然,方才路過那處苗圃,我才明白。”
其餘人等著她的下文。
“那種著的幾樣東西,整座村子到處都是,前朝百年前流行過一陣,服用者精神恍惚亢奮,虛實不辨,極易成癮。”
韓濯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罌/粟大/麻之類的麼?完球,自己好像是進了緝毒副本。
韓濯點點頭:“原來如此,那錢老爺侍從口中的桃源醉,該不會就摻了這東西?怪不得沒直接劫道,好家夥,這是要薅有錢人的羊毛薅到死,搶劫一次哪裡有可持續利用來錢多,這錢老爺若是成癮,一輩子可離不開這兒了,家底都要掏空。”
“那我們隻要不喝,是不是就沒事?”吳鉤問道。
韓濯道:“目前是這樣,你們注意到沒有,除了周老伯看上去正常,其他後生看上去都沒什麼活人氣,而且,你們記不記得廟裡的鬼?”
李三三打了個寒戰。
韓濯寬慰道:“沒事,沒有鬼,是人。”
“人?”三人齊聲驚道。
韓濯安靜了一會兒,確認無人偷聽,才輕聲道:“那小少年脖子上的白粉沒擦淨。”
“我去!”李三三罵道:“他大爺的敢耍我!裝神弄鬼,長得那麼乖,小小年紀騙人倒是很溜。”
宋青瑛把李三三按住:“噓!”
李三三才罵罵咧咧坐下,宋青瑛道:“這仁叔看上去不像和村人同流合汙,不然也不會邀我們去他家住。”
韓濯搖搖頭:“殿下所言有道理,但究竟如何,還未可知。”
突然,本來靜謐的屋外傳來陣陣慘叫,本來聲音隔著很遠,沒成想越來越多的慘叫夾雜在一起,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近,仿若漸漸湧上來的浪濤。
四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出去看看。”
出了茅屋,四人皆是一驚,整個桃源村突然燈火通明,近處的茅屋裡滾出來一個麵黃肌瘦的年輕人,身上還穿著褻衣,似乎是從夢中痛苦著醒來的,他渾身冒著冷汗,伸著手道:“大祭司救我,救我……”
仿佛潮水一般,整個村莊的村民似乎都醒了過來,在地上蠕動著痛苦地嚎叫,被點點火光映照著,如同一波活死人屍潮。
韓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此時身後突然響起蒼老的聲音:“想活命,就回屋。”
四人回頭,見仁叔倚著門框,瞪著混濁的老眼喑啞道。
淒厲的慘叫被關在門外,四人都等著他的下文,仁叔咳了兩聲,嗓子仿佛破舊的風箱,他定定地看著韓濯,道:“我保你們全胳膊全腿離開這兒,但有一件事,你們得答應我。”
“請講。”
仁叔顫顫巍巍走向了臥房,步履蹣跚卻匆匆,他推開吱呀吱呀的木門,叫道:“阿信,阿信?”
想必就是叫那個白麵少年。
床上的人沒有反應,仁叔上前掀開被子,卻“啊呀”一聲。
床上躺著的哪裡是什麼阿信,一把掃帚支撐著枕頭,被捏成了一個人的背影。
仁叔鼓凸的眼睛鐘擺一樣顫抖了幾下,隨後念念有詞道:“糟了,糟了!”
“仁叔,到底怎麼回事?”韓濯問道。
仁叔沒理她,繞過她就往門外走。
韓濯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仁叔狠命一掙,韓濯被他牽得內府隱痛,到底咬緊牙關沒吱聲,依舊牢牢抓緊了他,仁叔死死瞪著韓濯道:“我去找阿信!鬆開!否則,你也彆想活!”
韓濯凝視仁叔的眼神良久,道:“你們靈山村種的玩意兒,我們已經知道了,不必藏掖。”
仁叔一愣。
“你最好真和那幫人沒關係。”韓濯鬆開了仁叔的胳膊,低聲道。
“有馬,騎不騎?”
韓濯抱著宋青瑛騎在馬上飛馳,馬兒這幾日是第一回卸下車駕撒歡奔跑,見了火光竟不懼怕,反而興奮地長嘶。死鬼則馱著仁叔,事實證明李三三的眼光相當不錯,這小灰驢果然“神俊”,和高頭大馬比起來竟然絲毫不落後。
“殿下怕不怕?”韓濯低聲問道。
宋青瑛搖了搖頭。
韓濯護住他的腰,輕輕笑了一聲,道:“那抓緊些!”
她一拉韁繩,駿馬躍過哀嚎的人群,如流星颯遝而去,李三三和吳鉤在其後疾奔,轉瞬之間便到了村口。
“就是他,都是他們一家害的!”周伯站在茅屋前,顫抖著指著驢背上的仁叔。
“周大福,彆放你娘的狗屁!我孫子阿信呢?”仁叔這一路沒被顛散架簡直是奇跡,他伏在驢背上氣喘籲籲道。
周大福沒理他,哭嚎道:“造孽啊,一粒老鼠屎臭了一鍋湯,早和你說過靈王得罪不得,須得要全村的供奉才能保我們平安,周仁啊周仁,我尊你是我長輩,每次祭祀你不來,旁人如何給我施壓,我都沒強迫你,可你呢,不敬神靈,也不把我們全村的性命放在眼裡,你看看,你看看啊!今日村人遭此大難,都是替你頂的罪孽,還有錢老爺他們,都是因為你才遭此橫禍!”
韓濯騎在馬上,前麵又有個宋青瑛,沒看清地下有什麼玩意,聽他這話避開宋青瑛後腦勺紮的小啾啾去瞧,差點沒吐出來。
錢老爺委頓於地,目光直愣愣地看著眼前那個,不,應該說那堆人,四肢軀乾以及頭顱已經被拆卸散架,此人方才還在高談闊論,邀韓濯他們喝一壺桃花醉。
宋青瑛也是不受控製的一聲乾嘔,二人對視,皆是想到了廟中的那堆人骨。
“這都是替你擋的災!”
“放屁!”周仁罵道:“要真是靈王降罪,為什麼每次被折騰得半死不活的都是你們這些虔誠的信徒,而不是我這大逆不道的老頭子?靈王要是真有本事,還奈何不了我?依你的話,這靈王是個欺軟怕硬的軟骨頭!隻逮著你們好欺負的耍性,不敢對我這硬骨頭動手?”
“大不敬!”周大福氣得大叫,喊道:“來人,快把這老東西捆了,押送到靈王廟殺了謝罪!”
韓濯一驚,剛要製止,一個幽幽的聲音傳來:“且慢。”
周大福回頭,見了來人,忙半跪行禮:“大祭司。”
來人身形佝僂,身著紅色巫衣,脖子上掛著獸骨一類雞零狗碎,走路時敲動著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臉皮上的褶皺堆疊藏汙納垢,眼睛卻泛著精光。
“帶上村人,今夜便舉行儀式。”
“可是從前……”周大福道。
“就這麼定了,你快叫上人準備,現在便出發。”
周大福咬咬牙,道:“是。”
“外鄉人。”大祭司轉向韓濯等四人,道:“等下勞煩你們好好看顧周仁。”
韓濯滿腹疑惑,還是決定以不變應萬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