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雍正十一年秋,京城內一片蕭瑟,天氣雖有了涼意,可大街上確還是喧囂的緊。一大早,住在北大街帽兒胡同的陳嫵便打開了一絲門縫,正倚在大門邊向外麵瞧去。
周邊的房門也陸續打開,擺攤的也一一支起了攤子,不一會兒,滿街的叫賣聲響起,有賣饅頭包子的,豆漿油條的,陽春麵條小混沌的,氤氳的熱死在大街上升起,各色各樣的早餐層出不窮,人聲鼎沸了起來。
陳嫵支著耳朵聽了好一會兒,直到賣甜湯的聲音響起,她才站起身來,出了房門往賣甜湯的鋪子走去。
“陳姑娘今日又吃甜湯?”周邊相熟的鄰居李大嬸瞧見她,便揚著一張笑臉兒出聲打趣。
陳嫵好似有些驚訝的立在原地,麵上看了她一眼,臉頰上蕩著柔柔的笑,略有些害羞的解釋,“李大嬸好,這甜湯味道好,娘親喜歡吃。”
不隻娘親喜歡吃,她也喜歡吃,特彆是帶著酒糟,散發著濃濃的酒香,想想就饞。
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嬸兒知道她年輕姑娘臉皮子薄,也不再打趣兒,動作麻溜兒地用油紙撿了幾個肉嘟嘟的大包子徑直放在陳嫵的懷中,熱情開口,“姑娘,我家那小子昨日在講館調皮,給先生惹麻煩了,這幾個包子您帶回家嘗嘗鮮。”
陳嫵麵上一怔,這大嬸的家的兒子正好在她爹的講館中進學,她遲疑的望著懷中的包子,踟躕的立在原地,“大嬸兒,這不好吧,小孩子調皮是正常的事,誰家小孩不調皮,你這樣我爹要是知道了會生我氣的。”
提起她爹,這位大嬸也頓了頓,畢竟這位陳先生可是他們帽兒胡同的名人。
陳先生,也就是陳嫵的爹,原名陳延璋,進士出生,據說從前是給旗人大官做過門客的,現在在胡同裡開了一家講館,為孩童啟蒙,屬於在帽兒胡同裡最有學問的人。
隻是性格略顯呆板迂腐,頗有目無下塵的感覺,平日裡與他們周邊這些鄰居商戶並不走動,鄰居們也不甚在意,讀書人嘛,清高些是難免的,再說他願意為他們的孩子開堂講課,他們便是心懷感謝。
“額...”鄰居大嬸想了想,也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若是因為她送的這幾個包子讓陳姑娘挨罵了,她心中反倒是過意不去,可這包子已經送出去了,再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陳嫵也知道大嬸的好意和她此時的為難,想了想旋即臉上露出個俏皮的笑容,“大嬸兒,這包子我就收下了,就這一次,下次可不能這樣,我等我爹出門了,悄悄吃。”
乖巧俏皮的模樣頓時讓大嬸兒心中好生喜歡,暗自可惜自己家的臭小子才八歲,不然定是要上門求娶的,這樣可心兒的丫頭若是嫁入自己家中,定是好生嗬護著,也不知陳姑娘以後會找個什麼樣的人家。
“好,好,你要是吃著好,大嬸兒每日都給你留著,悄悄的,不讓你爹發現。”
陳嫵笑了笑,又和大嬸閒聊了幾句,提著甜湯才轉身回了屋。
陳家在帽兒胡同內有一座單獨的小院,坐北朝南,隻有四間屋子,陳家父母住在最好的上房,最是寬敞明亮,正因如此,便在外間隔了一個正廳,平日有些客人來,便在此處接待。
陳嫵住在側房,這個房間說起來也不差,房內開了一道窗戶,正對著院子。
她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各住了一間,他們兩的屋子就要差上一些,窗戶開向臨街的那頭,平日裡要吵鬨些。
一家人四間屋子剛剛夠住,後麵還搭了一個廚房,便是這個小院的全部景象。
彆看這院子小,可是花費了陳延璋當時從旗人大官府上出來時賜的全部身家,才在京城中換了這麼一座小院子。
陳嫵進了院子,先是在梧桐樹下轉了一圈,這座院子當時陳延璋最滿意的,便是有這個參天的梧桐樹,他時常坐在樹下感歎:禽澤良木而棲,鳳非梧桐不棲。
陳嫵不懂陳延璋的感歎傷懷,也理解不了他的自怨自艾,她隻知道這梧桐樹若是被蟲啃了,她那迂腐的爹又要氣的好幾天吃不下飯了,家裡也要跟著烏雲密布好幾天,陳嫵不喜歡哪種陰雨綿綿似的氛圍,索性把這樹照顧好了,也省下麻煩。
陳嫵蹲下身子認真檢查了大樹上沒有被蟲子啃噬的跡象後,才放下心來提著甜湯與包子進了堂屋。
剛把甜湯放桌子上,陳母就從裡屋出來了,看了她手中的包子,蹙眉,“怎麼還買了包子,你又用自己的銀錢了?”
她這女兒,自己能掙些銀錢,知道家中日子過的艱難,時常拿了自己掙的銀子貼補些家用,陳母每次見她這樣,都少不了一些說教。
陳母一身布衣,頭上一隻釵環也無,眼角有絲絲細紋,麵容稍顯憔悴老態,隻有從她白皙的肌膚與端莊的姿態中可以窺見的到她從前也是經受過教養的。
陳嫵去廚房拿了幾隻碗,把甜湯分倒在幾個碗裡,又把剩下的半盅甜湯放到櫃子裡,才開口說道:“門口大嬸送的,沒花錢。”
陳母聽了便知道什麼事兒了,她這閨女性子好,與這條街上的鄰居相處的都很不錯,不像她,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與鄰居一絲交流也無。
陳母歎了口氣,往裡屋望了望,“快吃吧,若是讓你爹瞧見了,定會生氣的。”
陳嫵點了點頭,大嬸兒一共給了三個包子,她給娘親麵前放了一個,其餘兩個便收起來了,見陳母看過來,陳嫵低聲說,“剩下兩個給大哥和弟弟留著,娘彆擔心,大嬸兒娘家弟弟過幾天要娶妻,到時候我繡塊大紅蓋頭給她,她定會高興的。”
兩人誰也沒提陳延璋吃不吃包子。
說起來,陳家的日子應該過的不差,陳父在帽兒胡同內開了一講館,平日裡為周邊鄰居的孩子開蒙,家境好的給些銀兩,家境一般的便送些米糧或是自己種的蔬菜水果等,可這日子還是過的捉襟見肘。
一切都是因為陳父最愛資助彆人了,或許是他惜才,或許是他感慨自己命運,隻要有書生才子登門,他必是要贈些東西的,不拘是銀兩還是書籍,家中困境的時候,便是米麵也是送得,雖得了十裡八方的好名聲,可也苦了家中的妻兒老小了。
幸好陳嫵是從末世穿越而來,很早便覺醒了記憶,因此從小便想著怎麼賺錢補貼家用。
或許是穿越人的福利,陳嫵從小便在女紅上展現出天賦,如今家中的經濟來源,竟然大半是她變賣自己的繡品所得,隻可惜陳母從來不用她賺的銀子,隻叫她自己存下來,沒辦法,陳嫵便隻有在生活上悄悄補貼些。
陳母望著女兒心中又憐又愛,想著小時候自己帶著她做針線活,小小的人兒針都拿不穩,就一日日坐在自己腳邊,垂著頭認真學了起來,轉眼間,她已經及笄了。
她把放在自己麵前的包子撇了一半兒放在陳嫵的麵前,說道:“上個月你的生辰,家中的銀錢都交了講館的租賃費,你的及笄禮也沒有辦,隻簡單吃了一碗素麵,這幾日你爹心情好,昨兒給了我一塊碎銀子,我掂了掂估計有小二兩重,等會娘帶著你去扯塊布回來,縫了給你做身新衣裳。”
及笄,也就是女孩兒到了十五歲,已經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了,“笄”是女子用來束發的一種簪子,現下女子的及笄禮,若是疼愛女兒的人家都是扯兩匹布做一身衣裳,有條件好些的,再買上一隻簪子,已經是極好的了。
陳母心下琢磨著,若是扯了布匹還有剩餘的,看能不能在買上一隻簪子。
陳嫵美美的喝了一口甜湯,又吃了一口包子,包子皮兒軟乎乎的,裡麵的肉餡鹹鮮美味,極大程度的滿足了她的味蕾,上輩子可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喲,陳嫵滿足的眯了眯眼睛,整個人看著像是冬日裡太陽底下睡夠了的狸貓。
陳母見女兒如此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臉上的嫩肉,“娘說話呢,你聽沒聽到?”
陳嫵無奈放下碗筷,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衣裳,很好啊,很乾淨,靛藍的顏色又耐臟,實在是沒必要做新衣服,她搖了搖頭,“大哥眼看年紀也不小了,娘還是把銀子藏起來給我大哥娶媳婦兒吧,我這衣裳好好的,實在是沒有必要。”
聽了她的話,陳母先是一頓,隨後便紅了眼眶,這衣裳那裡好了,誰家的小姑娘會穿這麼暗的衣裳,“你身上這衣裳是去年給張老太太做大氅留的一塊布,誰家小姑娘穿這麼老氣橫秋的衣服,再說了,你也及笄了,做兩身新衣服也好相看人家了,至於你大哥,他如今在酒樓裡做賬房,自有打算,倒是你的事兒,才該打算起來了。”
男子晚上個幾年成親都無所謂,可女子就那幾年的好,若是不早些定下個好郎君,越到後麵便越難了。
陳嫵一及笄,這婚事便成了壓在陳母心中的一塊巨石,她這樣好的女兒,若是找不到合適的郎君,她怕是會愧疚一輩子。
陳嫵還想說不必,可見到陳母紅紅的眼眶,也隻得閉了嘴,假意歡歡喜喜的答應了。
這時陳父也起床了,陳嫵包子也吃完了,她起身去廚房提了一桶熱水放在一旁的盥洗處,陳母在一旁伺候著他洗漱。
陳嫵喚了一聲爹後,便出了房門回自己的小屋子繡花去了,她最近接了前頭李家少夫人的一件繡活,是給一屏風上繡一篇佛經,她最近正忙著這事,平日裡一有空便鑽回自己的屋子,畢竟這李家少夫人給的傭金可不少呢。
陳嫵暗搓搓在心中算了算,加上李家這次給的傭金,她便是個小富婆了呢,想到白花花的銀子,陳嫵隻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動力。
陳母看著女兒不見了身影,才收回了目光,“相公,嫵兒也及笄了,是不是該相看起來了。”
陳延璋低頭大口喝了一口甜湯,不以為意,“你看著辦便是,我最近講館裡有些忙,昨兒下學的時候,羅家的找了過來,說有事情約我今日在胡記酒家去一趟,我心中猜測是不是講館的房子他要漲些租金?”
這間講館位於帽兒胡同最深處,與煙袋胡同相鄰,平日裡最多的孩子就是這兩條胡同內的,陳家租的也就是羅家的房子。
羅家也住在帽兒胡同,隻是他們在街頭,陳家在街尾,據說這羅家來頭也不小,是漢軍旗的包衣,家中有位姑娘在宮中貴人身邊伺候呢。
陳母麵露擔憂,眼巴巴的望著陳延璋,嘴角的曲線向下彎曲,小心翼翼開口,“上個月才交了一年的租金,應該不會是漲價吧。”
昨日才得的二兩銀子,難道轉眼間便要交出去了,可女兒那邊,自己又說了要扯衣裳的,陳母一時間無意識地把自己的荷包緊緊捂住。
“那可說不定,”陳延璋沒看見陳母的動作,他心下有些不好的預感,可也不好對陳母說,隻搖了搖頭,用過了早膳後,便起身往講館而去。
一路上沿街的小販見了他,都是含笑招呼著。
“陳先生早。”
“陳先生早上好,又去講館了?”
陳延璋背著雙手,板著一張臉對著周邊的商販點了點頭,隨後便目不斜視背著雙手徑直離去。
周邊商販也見怪不怪,陳先生脾氣一向如此,可他對孩子是真的好,若是有那家境困難又向上好學的,陳先生便是不收束脩,也是能進入講館聽學的。
便因這,周邊的商販對他也是禮遇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