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禮宴那日,費依依隻是隔著人海遠遠一望,並未看清楊丞相長相,如今她才看清。
往昔的記憶,如水滴聚成河流,一點一點進入她的腦海。
楊家出身商賈,身份低微,楊羨辭空有一腔熱血,報國無門,幸得慕相賞識,一路扶持他從寂寂無名到名滿京城。
他悄悄地汲取慕府勢力滋養自身,最終長成一顆參天大樹,荊棘樹枝暗藏鋒芒,恩將仇報刺向他的恩人。
再看眼前之人,這一雙如鷹般淩厲雙眼和周身不容置喙的氣場,打眼一看就是個狠角色。
“聽聞顧四娘子要為小女做喜娘,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了,賢侄,你們這是去哪啊?”
“回伯父,我家娘子啊,從未做過喜娘,讓她一日之間學會那複雜禮儀,是萬萬不可能的,若是誤了令媛的喜事,於顧楊兩家來說,都是不吉利的。”
“哦?”楊丞相上下打量著費依依,怎麼看怎麼毛骨悚然。
怎麼會這麼像?
“伯父請放心,我已找好了有二十年喜娘經驗之人,也是明王殿下婚禮的喜娘,定行事周到,不誤吉日。”
楊丞相盯著眼前二人良久,沉默不語,才說道:“既已應許之事,豈能反悔?賢侄不能不顧及兩家的顏麵。”
“沒學過?既然沒學過,那便現在開始學,也不晚。顧四娘子,你說呢?”
看這勢頭,楊丞相勢必要費依依留下,丞相位高權重,他都發話了,也沒辦法拒絕。
“就一個晚上而已,賢侄不會舍不得吧?”楊丞相說這話時沒有笑,語氣之間卻帶著嘲諷的笑意。
顧清安暗暗磨了下牙,抬眼看向楊丞相,費依依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誰讓她此前應下了,啞巴虧隻能自己吃,更何況楊楚月這次沒法得逞,往後不知還要用什麼辦法來折磨她。
“夫君,一晚而已,我可以的。”
楊楚月差點瘋掉,看到父親又把費依依領回來了,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原地暈厥。
費依依去和顧清安請來的喜娘學規矩,如何梳洗打扮,如何攔門,如何喝合巹酒。
成三娘說:“這就盛在瓢中,由一根紅繩相連,雙手持瓢,才算禮儀周到。”
費依依把玩著盛酒的瓢,腦海裡不自覺浮現大婚那日,顧清安一點一點掰開她的手,把酒杯塞到她手裡,便忍俊不禁。
“嗐...”
“三娘為何歎氣?”
“四公子平生之憾,恐怕便是那場草草了事的婚禮。”
“為何?”費依依心裡一咯噔。
“哎,娘子有所不知啊,當初侯夫人要求的緊,不同意這場婚事,奈何老太太堅持,她便偷偷地把主意打到退婚事宜上。”成三娘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四公子不忍姑娘受辱,便說他來娶你。”
“四公子雖行事放縱,可這麼多年,從未被侯夫人抓住過把柄,更多的是彆人來造謠生事誣陷他,可算替娶這事讓侯夫人有了和他談判的資本,於是就說,這婚禮不必大張旗鼓,莫要丟了侯府臉麵,草草了事罷了。”
“當時最重要的是把娘子娶回家,四公子隻能如此答應下來,可你看京中彆說世家大族,就連尋常百姓結親嫁娶,都重視這三書六禮,迎門結親,不然不吉利。所以,這才是四公子的一塊心病啊。”
“那時,他去王府與殿下喝酒下棋,整個人都沒什麼精氣神,可惜又不能重來一次,那更不吉利了。”
費依依抿唇,不知在想什麼,其實她根本不在乎婚禮是什麼樣,隻能進了顧府就好了,倒是不知顧清安還有這心思。
“而且啊。”成三娘壓低聲音,燭光都隨著暗淡了幾分,“丞相千金請娘子做喜娘,其中之意娘子想必也能感到,絕非易事。”
費依依怎會不知,楊楚月根本不怕她來做喜娘,究其根本是聖上賜婚,萬不能有一點差池,若是出了什麼差子,直接拿她開罪,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再不濟,滿城皆知費依依做了楊楚月的喜娘,就算她毫無差錯地完成了喜娘職責,這費力不討好的事,人們也會站在楊楚月這邊。
站在丞相大人這邊...站在權利這邊。
“三娘,咱們再把流程,捋順一下吧。”
“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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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丞相嫁女,顧楊兩家喜結連理,這在京中大喜事一樁,元京上至皇親下至百姓,全都在期待這萬眾矚目的婚禮。
婚禮從排場到儀式哪哪都好,就是有一處令人匪夷所思,便是婚禮喜娘竟是與顧三公子曾有婚約的費依依。
聽聞費依依心存怨妒,竟打起了丞相千金喜釵的主意,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把這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語散布出去的,簡直是越傳越離譜。
一時間眾人紛紛議論,全然在誇楊丞相千金不計前嫌,氣度不凡,到了費依依這裡話鋒一轉。
有人冷嘲熱諷,有人言語激烈,有人甚至到了木春堂以正義的名義為丞相千金打抱不平。
趁著費依依不在,人們在木春堂前,用爛菜葉和臭雞蛋瘋狂地砸向木春堂大門。
左玉蘭和春心帶著人不停地收拾,驅散人群,也無濟於事,隻好關上大門。
“小娘,您快回顧府吧,莫要誤了時辰,省得那邊又要找麻煩了。”
“好,我去找郎君,讓他過來想辦法。”
左玉蘭一走,這些人更加肆無忌憚,木春堂夥計們全出來也阻擋不住這來勢洶洶的惡意,有人甚至跑進來□□藥材。
“來啊!就這樣德行有損,還能是行醫之人?誰敢讓她治病!來,把這都砸了,我們今日替天行道!”
這些人不管不顧竟硬闖手術室,春心一個小姑娘終究抵不過這麼多身強力壯之人的蠻力,衝上去保護儀器卻被砸到頭,倒向一邊,幸好有人及時扶住她,抬頭一看是佟武。
春心喜極而泣,不見其人便聽其聲,是姑爺來了。
“我看誰再敢動一下,怕是命不想要了。”顧清安風塵仆仆而來,未散的怒意化作冷冽氣息在周身縈繞。
眾人被強大氣場壓迫得瑟縮一下,
“我們是替天行道!行俠仗義!”
顧清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替天行道?還是背靠大山為所欲為。行俠仗義?還是無視律法泄憤私欲?”
一時間屋內雅雀無聲,角落的人默默放下了手上的東西,他們大多數是被扇動情緒來作亂的,當然兜裡少不了收了銀子。
“不如我們私闖民宅,毀人清譽,樁樁件件罪名加起來,告到府尹大人麵前,看他會如何定罪。”
“我想你們背後靠山再權勢滔天,也不會如此膽大妄為地無視律法,無視公正,對吧?來,佟武,把他們一個個都給我綁了!”
顧清安抬手關上了門,將要逃跑之人踹翻在地,親自為他一絲不苟地捆上麻繩。
恐懼順著被捆緊的雙手蔓延,趴在地上的三角眼掙紮無果,道:“四公子!你可憐可憐我們,我們也是為了家人,才聽人唆使到此的。”
“佟武,大娘子不喜她的手術室進人,把他們都扔到院子裡去。”
顧清安抓著三角眼的衣領,把他扔到院子裡,問:“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三角眼嚇得額頭冒汗,甚至自己說錯話了,瑟瑟發抖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個字。
顧清安用鼻息哼笑一聲,眼底漸漸地泛起一陣寒意,緩緩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用腳勾起三角眼的下巴。
“今日我三哥與丞相千金大婚,我手上不易沾染上臟血,但我的隨從...他不是顧家人,也不是楊家人,他可以。”
佟武得令拔出匕首,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蓄勢待發。
“我說!我說!我們都是為了家人,我的大哥被抓去做壯丁,修建芙蓉城,傷了內裡,命懸一線,我們是得了楊指揮的令,說木春堂有救命靈藥,我們這才出此下策。”
“對!是的,我家二哥快要死了!”
“四公子,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家就一個獨苗。”
“哦~楊楚林。”顧清安一副了然於心的神情,“你們大可名正言順地來木春堂救治,為何要□□掠,還不是收了楊楚林的錢?”
“嗬嗬,跟木春堂過不去,就是跟我顧清安過不去。”顧清安攤攤手,“佟武,將他們送去官府。”
“好嘞!”
“四公子,求求你了,放過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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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府,一片喜氣熱鬨,王嬤嬤一路小跑趴在侯夫人耳邊不知說了什麼,侯夫人甩了下袖子,“混賬東西,非要今天惹事。”
“可四公子遲遲不來,外人瞧著可不好看啊。”
侯夫人在怎麼厭惡顧清安,但總要顧及侯府的臉麵,“你去,派個嘴嚴實的,去把那個逆子給我尋回來。”
“是。”
侯夫人擔心地問:“哎?那個費依依沒出什麼亂子吧。”
王嬤嬤壓低聲音,煞有其事地說:“沒有。說是丞相千金刁難她一晚上,她都沒吭聲。”
“哼,她倒是還算懂事,行,去吧。”
費依依哪有什麼力氣出亂子,通宵未眠地學喜娘禮儀,她能喘著氣站在那就算不錯了。
因之前救過楊相夫人一命,好在她還算有些人性,在天微亮差人送了點糕點填飽肚子,不然費依依隻怕是要餓暈過去。
總算盼到迎親隊伍到來,楊楚月也是心生憂慮,怕她的準夫君見到費依依生出岔子來,關鍵時刻還是讓成三娘來做這喜娘。
費依依想殺人的心都有了,在原地深呼吸良久才調整好情緒,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句話:“那便祝三嫂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費依依站在人群角落,尋了半天不見她熟悉的身影,終於看到了身懷六甲的大嫂,上前去攀談片刻,這才問出心中所向:“大嫂,你看見我夫君沒有?”
“沒有啊,說來也奇怪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家左氏行色匆匆過來不知同四弟說了什麼,便見四弟慌張地走了,到現在也不見蹤影。”
費依依忽然想到了什麼,提起裙擺撥開人群便往外跑去。
“哎,四弟妹,你去哪啊?”
費依依出門正巧撞到李氏,在丞相府連李氏大嗓門都收斂了許多,“嘖!你毛手毛腳地這是做什麼?”
費依依根本沒搭理她隻顧得往外跑,忽然激烈的炮竹聲響起,濃霧夾雜著細碎紅片如花瓣,卷起點點火光將她環繞。
楊丞相為慶女出嫁,鋪了整整十裡的炮竹,攔住了費依依去路,刺耳鞭炮聲在耳邊炸開,費依依不禁捂住耳朵,原本忌憚火光,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向前跑去。
終於在巷口處,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向費依依奔來,她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撞進那個結實又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