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在房中盤算著具體該怎麼做的時候,外頭蓮心跑了進來,一邊喘氣一邊道:
“蔓草,西苑那頭又罵起來了,你要不要去聽聽?”
言語間帶著點幸災樂禍。
誰都知道西苑不消停,自打老爺死後天天罵人,家裡奴仆把那地方當成戲台子,有空便去外頭聽著當笑話傳來傳去。
隻是裡頭的人可不是這麼想的。
她走了,如今挨罵的是誰?會有人挨打麼?
她想到了春雲那瘦弱的身子,心中一緊,起身跟著蓮心一起出了紫竹苑,往西苑方向去了。
不用進門,隔著院牆就能把裡麵聽得一清二楚。
“狗奴才,看見肉骨頭就追著跑,連自己主子是誰都不知道,當初就應該在脖子上拴根繩子牽著......”
“交代的差事不會辦,抱大腿的時候比誰都機靈,小心被人踹開的時候一腳蹬死你......”
“你以為換個地方就能飛上天了?狗奴才,這輩子都是狗奴才!”
......
蓮心聽至一半抬頭去看比她高一個頭的宋瑾,四娘葉問芙句句不提宋瑾,卻句句都在罵宋瑾。
這種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戲碼,宋瑾早就見識過了,此刻根本不為所動。
可是很快,她的表情就出現了變化,因為她聽見裡麵傳來哭聲。
是春雲的聲音。
“你個賤蹄子,人回來了也不說,你是啞巴了麼?東西都叫人帶走了,是不是以後院裡叫人搬空了你也當沒看見?你這雙眼睛長著是乾什麼吃的?當擺設的嘛?我給你摳了算了......”
一陣哭嚎聲傳來,宋瑾有些穩不住,抬腳就往院子門口去。
結果走至門口看見院門邊圍著好幾個奴仆,都是來“聽戲”的,此刻聽見裡頭春雲的哭聲,一個都沒有動。
在西苑,這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了。
宋瑾要去推門,蓮心在一邊攔她,壓著嗓子道:“你彆去,去了你也得挨打。”
宋瑾有一瞬間的遲疑,她的病尚未痊愈,午後被掐的胳膊痕跡還未全消,她現在又要去找打麼?
可是轉念一想那半個饅頭,那碗涼水,那個幫她望風的瘦弱身影,她不忍心,推開門進去了。
院中春雲正跪在廊下捂臉哭泣,四娘葉問芙站在她對麵開罵,一口一個賤蹄子。
此刻見著有人進來不免扭頭看了一眼,等發現是宋瑾時立刻換了語氣。隻見她雙手叉腰,半轉過身子來:
“喲,我當是誰呢?這攀上高枝了就是不一樣哈,進了門都不行禮了。”
宋瑾聽罷,站在院中施禮道萬福。
“福個屁!”葉問芙瞪著宋瑾,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小賤蹄子,午後讓你去廚房傳個話,話沒傳到人倒是搬到彆處去了。去了就去了,還回來乾什麼?怎麼,狗挪了窩還要回來顯擺不成?”
“午後的事情是我不對,可是錯是我犯的,你打春雲乾什麼?”
台階上葉問芙看見宋瑾一臉理直氣壯的發問,差點沒笑出來:
“我打她乾什麼?老娘院裡的人想打誰就打誰,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你那攀龍附鳳的本領也教一教你的妹妹,好叫她跟著你一起飛走啊。”
說完看向跪在地上的春雲,抬手便是一巴掌。
春雲見手揮來本能地想躲,於是一個本該打在臉上的巴掌呼到了耳朵上,春雲身子一歪,一下栽倒在地上,痛的當場哭嚎起來。
“春雲......”
宋瑾想,不論在這個世界呆多久,她都無法習慣這種不把人當人的地方。
春雲趴在地上,被宋瑾一把抱起來,人趴在宋瑾懷裡直哭。
宋瑾進來時沒有關門,此刻蹲在門口看戲的奴仆們見著這一幕也有些生氣起來,尤其是幾個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子一下子都跑了進來。
“你怎麼打人呢你?”
“是大奶奶把蔓草叫走的,有本事你找大奶奶去呀,欺負春雲算什麼本事?”
“就是,要不是老爺把你娶進來,弄不好你將來也要被賣了做奴仆,跟我們有什麼區彆!”
“就會打人,有本事你再勾個男人,叫人家把你娶走啊!”
......
眾丫頭吵了起來,葉問芙見了氣不打一出來,站在上首就罵:
“啊呸!老娘跟你們區彆大了,一個個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還敢跟我相提並論。你們就是趁老爺死了,沒人給我撐腰了,一個個蹬鼻子上臉,還敢來我院裡撒潑。紅杏!”
葉問芙轉頭喊紅杏,喊的紅杏一愣。
“拿苕帚把這幫賤蹄子都給我掃出去,都掃出去!”說完人就去抓東西。
宋瑾眼看著這場鬨劇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懷裡的春雲又哭的厲害,一時也不想去爭,抱著春雲就往外頭走去。
一眾丫鬟見她走了,罵了兩聲葉問芙也就跟著跑了。
很幸運的一件事,宋瑾對明代曆史知道的不少,因為老板娘在某段時間裡跟一個愛好曆史的商人走的很近,尤其好明代。
為了套近乎,她狠狠了補習了明代史,其中就包括大明律。
賤與良,在量刑上就不公平。
賤籍傷害良人,罪加一等,良人傷害賤籍,罪減一等。
不公平這個字眼,自打宋瑾在這個世界醒來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腦子。
她不想打,也不想爭,她隻想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地活著。
宋瑾抱著春雲走了一陣子,奈何自己病未好全,身子虛得很。
此刻抱著人走路,身上早就沁出汗來,腿腳也跟著發軟,隻好把春雲放在廊下美人靠上歇著喘氣。
“蔓草,可是累了?”
“這可怎麼辦呀?要不要送出去給她爹娘?”
宋瑾看著懷裡哭聲漸悄的春雲,葉問芙的一巴掌應該問題不大。
“算了,就不出去了,我先帶去我那邊歇一晚。”
正說話間,蓮心帶著杜鵑來了。
原來蓮心見裡頭要鬨,轉頭就回了紫竹苑搬救星去了。
杜鵑是大奶奶文雅身邊的丫鬟,在外頭也是說得上話的,何況不給燉鴿子雛這件事,她也有份。
“怎麼回事?怎麼都窩在這裡?都沒活了麼?”
杜鵑一來就看見丫鬟們窩在一起,趕緊攆開了,等人走了才過來看春雲。
“怎麼回事?”
“四娘惱我,拿春雲撒氣,挨了一嘴巴子。”
杜鵑聽了歎氣,她們做奴仆的,多多少少挨過打,隻是春雲哭的實在淒慘,便道:
“怎麼辦?送到前頭她爹娘那裡去麼?”
宋瑾還未說話,春雲已經拚命搖頭,把腦袋直往宋瑾懷裡紮:“不去。”
宋瑾見狀,試探著問:“可能在我屋裡睡一晚,我倆從前都睡一個被窩的。”
杜鵑聽了歎氣道:“本就互看不順眼,一下子兩個丫頭都住到紫竹苑,給那頭知道了不知道要怎麼陰陽怪氣,又不知道誰要倒黴。”
“就一晚,不給彆人知道好不好?”宋瑾哀求著。
杜鵑無奈,勸道:“叫她彆哭,吵著大奶奶了,咱們都得挨罵。”
宋瑾聽了連連點頭,這便是答應了。
她有些抱不動人,杜鵑幫著把人接過去抱著走在前頭,宋瑾跟在身後。
眼下正是晚餐時候,杜鵑抽了空出來還得回去伺候,因此將人放在宋瑾床上之後便出去了。
臨走還叮囑她彆鬨出聲響來,宋瑾答應了她才安心離去。
春雲一張小臉早就哭的臟兮兮的,宋瑾找了水和帕子給她擦臉,悄聲問她:
“還疼麼?”
春雲呆呆的,察覺到宋瑾的嘴巴在動,卻沒有聽清。
“你說什麼?”
宋瑾加大音量:“我問你還疼不疼?”
春雲道:“耳朵疼,頭發昏。”
宋瑾聽罷,抓住她的耳朵想看看裡頭,結果天色昏暗,根本看不見,隻好作罷。
隻叫她今晚就睡在自己屋,明天還得回去西苑。
不提西苑還好,一提起春雲的嘴巴一咧:“我不想回去。”
臉上眼淚嘩嘩直流。
宋瑾無奈安慰她:“不回去四娘指定要鬨的,到時候還是你倒黴,你瞧瞧我就知道了,發了一頓燒,差點沒燒死。”
春雲聽了湊過來問:“我聽她們說,你發燒的時候通神了,那我也燒燒,沒準就能來大奶奶屋裡了。”
宋瑾聽了趕緊製止:“你最好趕緊打消這個念頭,一個通神是通神,兩個通神就是鬨鬼了。不知道的還以為神仙搬來咱們家了呢。一個個都通神,傳出去恐怕整個蘇州都得燒起來。”
春雲聽了嘿嘿一笑,扯的耳朵生疼,便又立刻收斂了。
“你這裡真好,一個人住這屋子,還有乾淨的被子,比咱們屋裡的軟多了。”
宋瑾聽了輕笑一聲,做人家的手套是有代價的,隻是如今她已經沒有選擇了,要麼進,要麼原地不動,為奴一輩子。
她賭自己贏。
夜色漸黑,宋瑾聽見外頭沒什麼聲音了,便打水洗漱後鑽進了被窩裡。
被窩下麵的春雲察覺到宋瑾進來了,身子立刻貼了上來,一雙手抱住宋瑾的胳膊,乖的不得了。
她把宋瑾當水中浮木,明明兩個都泡在裡頭,一個也上不了岸,但是抱著就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