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陳大佑(1 / 1)

管事人接過銅錢,提筆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給了一個號牌。

“明早上就輪到你了,趕早來,等著叫名兒。”

何書倩應一聲,接過號牌,牌子上寫著六十六,真是個好數字。

她將號牌揣好,站在菜館門口等弟弟回來。

春日的太陽比不上夏天的熱烈,更多些溫柔。

何書倩倚在一根柱子上曬太陽,暖洋洋的,骨頭都曬得酥軟,她伸個懶腰,眯著眼睛看遠處走來的何書恒,思緒發散。

她穿過來沒有繼承原主的記憶,所以剛開始就沒指望何書恒能一直把她當親姐姐待,她知道自己遲早會露餡,所以早做好了被當場質問的準備。

可是,何書恒從來都沒有問過。

或許,在弄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之前,在確認她值得信賴之前,即便發生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也會說服自己保持冷靜,與她維持著姐弟關係,保持統一戰線。

隻要她不主動說穿,他們就還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畢竟,作為“何翠花”,她需要照顧弟弟,需要解開父親的謎團、還父親一個清白。

他這是把自己當作唯一的稻草抓著。

在某種意義上,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穿越一事,隻有當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才明白並不輕鬆。

往日哪怕和家人朋友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獨自一人去往陌生城市尚且覺得孤獨,在國外生活尤覺孤寂,更遑論孤身一人在架空時代呢。

在這裡,她的存在、她的過去全沒了根據。

她是獨立於這整個時空的人。

光是這麼一想,就覺得渾身發冷了。

午夜夢回之時,總覺得不真實,她能那麼平靜地麵對村裡那群奇葩,也是因為這份不真實感。

在這裡,她不是何翠花,也不是何書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麼而活。

所幸,原主有個弟弟還活著。

原主的弟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她剝離那種不真實感、聯係這個世界的拉手。

何書恒整理好了情緒,小跑過來,仰著臉衝她笑,“姐姐,我好了,咱們現在去乾什麼啊?”

這幾日沒再餓過肚子,那張小臉上圓滾了些,也有了些光彩,不再灰黃枯槁,眼神也不似初見時的怨憤絕望。

日子到底是有了盼頭。

何書倩也牽了牽唇角,笑道:“咱們中午奢侈一把,下館子裡吃一頓去。”

何書恒歡呼一聲,像個真正的八九歲孩子那樣,一邊高呼著姐姐萬歲,一邊蹦蹦跳跳地拉著她往鴻福菜館走。

付了飯錢,麻繩上就隻剩下四十一枚銅錢,輕了不少,塞在袖子裡也不再覺得擠了。

錢是真不禁花。

菜館裡人多,都是一手給錢一手給碗,何書倩兩姐弟捧著海碗排隊打飯。

她事先從彆人碗裡看過了,中午的菜都是春天應季菜,韭菜、白菜、竹筍、土豆芹菜什麼的。

韭菜切成了小段,搭了點雞蛋碎,綠油油的韭菜裡點綴著幾點淺黃色,像極了綠草地裡三三兩兩開著的蒲公英,又香又好看。

白菜燉了粉條子,裡麵嵌著幾片稍薄的五花肉片,葷油炒的菜就是油光水滑,有獨特的濃厚香氣。

就這兩道葷菜,其他幾樣都是素油炒的。

但就算這樣,館子裡的好多人還是覺得跟在過年一樣。

畢竟肉可是奢侈品,大多數人家都隻舍得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吃上兩回。

何書恒這兩天雖跟著姐姐吃了不少好東西,麵對這些菜卻仍然食指大動。

吃飯的人走一波又來一波,他們兩個才剛排進隊伍裡,身後就已經站了好幾個人,排隊打飯的人絲毫不見少。夥計收桌收得滿頭大汗、腳底冒煙。

何書倩唯一的感慨就是:真賺錢啊。

鴻福菜館辦比賽這三天的收益,應該比得上過去一個月的總和了。

等她把百年老宅這個噱頭贏走,不知道那位王掌櫃會不會生氣。

何書恒偏頭跟她說話,身後傳來驚訝的聲音,“何家小子……何翠花?你們怎麼在這裡?”

聲音很耳熟,正是昨天攮她一拳頭的村長大兒子。

這人不好好待在村裡種地,來鄉上湊什麼熱鬨,真讓人討厭。

看見了就看見了,有什麼招呼好打的,神經病。

她站得直直的,隻當什麼也沒聽見,對方卻來了勁兒,三句長一句短的不停叫喚,引得周圍的人都看過來,指指點點的。

“人長輩說話呢,這妮子怎麼不理人?”

“彆是那男人認錯了吧?”

“認錯了好歹也回頭說一聲啊,這麼沒教養呢。”

嗬嗬……

她麵無表情回頭,譏諷道:“陳大伯昨天打了我一頓,現在都還在疼呢,我痛狠了不願理您,您應該沒有生氣吧?”

陳大佑一愣,正要說話,何書倩又繼續道:“哦,您肯定沒有生氣,否則也不會一直喚我了。那麼,陳大伯特意叫我,是覺得心裡愧疚,要請我吃館子嗎,可我已經給過錢了,要不您直接給我現錢吧。”

何書倩朝他伸出手,眼帶嘲弄。

何書恒也一臉敵意地看著他。

“這……真的假的,這大老爺們兒真打了?”

“嗐,你瞅瞅這娃子這性子,沒準隻是她做錯了事,當長輩的肯定要教育一下噻。”

“放你娘的狗屁,你沒聽見這兩邊兒都不同姓麼,一個姓何一個姓陳,就算這娃兒做錯了事,也該何家族老來管,關這個外姓人什麼事?”

此話一出,說服了在場大半人。又見兩個小孩瘦巴巴的,同情心瞬間占了上風,先前還數落她的人,又反過來為她說話。

麵對眾人的指指點點,陳大佑漲紅了臉,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何書倩,這妮子之前明明唯唯諾諾、好拿捏得很,怎麼從昨天開始跟變了個人似的?

“翠花,你胡說些什麼呢,怎麼在外人麵前瞎扯……”

何書倩不耐煩打斷他,“你少在這裡裝,昨晚的情況,趙大山趙亭長可看得清清楚楚,你要我去找他來對峙嗎?”

“你……你這是對長輩說話的態度嗎?!”陳大佑惱羞成怒。

“你都差點打死我了,還想指望我對你有什麼好臉色?沒罵你已經是很有教養了。”

見周圍眼神越發不善,陳大佑著急道:“我明明隻是不小心推了一把,哪裡就險些打死你了……”

何書倩冷笑道:“那陳大伯是承認打我了,那我身上疼得很,要點補償不過分吧?”

周圍都是看熱鬨的人,陳大佑是好麵子的,他也確實打了人,眼下不知如何反駁,隻能腆著臉讓步:“我隻不過不小心碰到了你,你這不是好好的麼,哪有那麼嚴重……你也是通禮數的,應當知道我當時不是故意的……”

言下之意就是讓她不要不知好歹。

何書倩冷笑一聲,“我還小,又無長輩教導,對禮數二字理解還不深,陳大伯不若教教我,什麼叫禮數?”

眼見何書倩得了勢就絲毫不肯退步,眼下情形不給錢看來是無法善了了。

陳大佑隻能咬著牙憋屈道:“嗬嗬,雖然是我不小心,但確實是傷到了你,這樣吧,我這裡還有十文錢,就都給你了,你拿去買點紅花油擦擦……”

何書倩心安理得的收了錢,冷淡道:“那就謝謝陳大伯了。”

陳大佑氣得牙癢癢,天知道他剛才是哪根筋不對,竟會主動招惹這個瘋丫頭。

出來的時候,沈氏隻給了他五十文錢,早先給兒子給了二十,剛才又花了二十文準備吃飯,手裡就剩十文錢了,可這十文錢原本是用來報名比賽的,這要是沒報到名,回去肯定要被父親和沈氏數落一頓,他想想就煩。

丟下錢,他退出排隊打飯的隊伍,在菜館裡走了兩圈,等沒人注意他了,這才又走到櫃台處,將碗放回去,悻悻道:“老哥,這飯我突然不想吃了,你能不能把錢退給我?”

“退錢?!”管事的聲音很大,周圍人都看了過來。

陳大佑臉上表情既羞恥又難堪,“哎喲,我說老哥你小聲些,我真一口沒吃,你看這碗乾淨著呢,我就是突然想報名參賽試試,您幫我把名字寫上……”

軟磨硬泡好一陣,陳大佑揣著剩下來的十文錢出了菜館。

縱使好肉好菜全化了泡影,陳大佑這會也看不上街邊小攤販賣的吃食,無奈腹中饑餓難忍,隻得買兩張餅子墊肚子。

他邊吃邊往回走,攢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但凡手裡能多幾個錢,他今天也不至於這麼難堪,得虧沒在館子裡見到村裡人,不然他這張臉往哪擱啊!

他早就說過,家裡的錢得攥在爺們兒自己手裡,父親卻偏要沈氏來管家,要取點錢來花花,還得看她的臉色,實在憋屈!

這女人也不知存的什麼心思,家裡分明有錢,卻硬要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這沈氏家裡還有個弟弟,正在說媒娶親,沈氏總不能是把他老陳家的錢往娘家偷吧?

他前幾天確實聽人說過,那個沈三秋光聘禮就花了快五兩銀子,整場婚事下來至少得花個十兩八兩的,沈氏當初嫁他的嫁妝折一下都隻有三兩銀子不到,老沈家啥時候竟變得這麼闊綽了?

陳大佑越想越覺得是沈氏偷偷拿錢給娘家了,畢竟有句話說得好:

有弟弟的女人娶不得,就怕是扶弟魔。

老沈家的幺子現在長大了,這沈氏現在搞不好就是個扶弟魔。

陳大佑腳步匆匆,帶著滿腔怒火,疾馳回村。

*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沈氏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陳大佑其實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說,可被沈氏壓了這麼久,今天怒火終於衝出囚籠,再想收回去已經不可能了。

“我說你是不是把我們家的錢拿去補貼娘家了,你弟弟現在長大了,要娶媳婦了,你當起扶弟魔來了……”

啪——

沈氏氣得渾身發抖,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你們家的錢?你現在跟我說你們家的錢?在你心裡,我竟跟你不是一家人?”

陳大佑捂著臉,眼眶通紅,“潑婦,你竟敢打我,你個潑婦!我就是不把你當一家人怎麼樣,你以為我真喜歡你嗎,我告訴你,我他娘的恨透你了,要不是父親說你還有利用價值,我早休了你!”

“你個混賬!!!”陳其才聽到動靜急急忙忙趕過來,卻還是沒來得及阻止,當下便一拐杖打在陳大佑腿上。

沈氏一身血液涼透,圓瞪著雙眼問陳其才,“他說的是真的?”

陳其才又狠狠甩了兒子兩拐杖,“這混賬玩意貓尿喝多了回來瞎鬨,沈娘彆跟他一般見識……”

陳大佑還要說什麼,陳其才直接一腳踹過去讓他閉了嘴,賠著笑安撫兒媳:

“沈娘,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你……”

憤怒總是較其他情緒晚來一步,失望和難過的情緒都來回打轉了,怒火這時候才燃上心頭。

沈氏擋開礙事的公公,拎起陳大佑的衣領,反手又是一巴掌。

“我是扶弟魔,嗯?”

“我打點你們陳家大大小小這麼多事,辛苦操勞這麼多年,你說我是扶弟魔?”

“你爹村長的位置,陳家手裡這幾十畝田地,家裡二百兩存銀,哪一樣不是我辛苦經營出來的,你說我是扶弟魔?”

“我是扶弟魔,那你是什麼,你怎麼不說你是專吸人血的吸血鬼,你怎麼不說你是爛在糞坑裡沒用的蛆?”

沈氏每說一句話,便有一巴掌落下,打得陳大佑滿臉通紅,恢複理智。

沈氏抓著他頭發迫他抬頭,厲聲喝道:“你再說一句,我是什麼?!”

陳大佑是徹底清醒了,他想起來了,他娶沈氏的時候家裡還一無所有,陳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靠了沈氏。

他這時候才害怕起來,看著近乎暴走的沈氏,又成了往日那個伏低做小的男人,“我錯了……”

沈氏驀地鬆了手,狠狠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你真叫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