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時候,姐弟兩人才回到村子,走在窄窄的土路上,太陽在身後將影子拉得老長。
何書恒拉著姐姐的手,腳步難得輕快,低著腦袋跟自己影子玩得不亦樂乎。
拐過彎,一間方正的茅屋出現在視野之中,卻並不像其他房屋那樣挨得緊湊,而是孤零零單獨坐落在旁,那正是姐弟兩的家。
看清房前景象,何書倩停下腳步,弟弟不解抬頭,“姐姐,怎麼了?”
何書倩嘴角一扯,看著前方冷冷道:“咱家門前裡等了不少客人呢。”
茅屋前站了足有十幾個人,看見姐弟兩個的身影,當即喊道:“那兩姐弟回來了!”
何書倩對弟弟低聲說了兩句,後者重重點頭,跑走了。等弟弟跑不見了影,她這才慢慢上前。
十幾個人擠在門口,站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她沒見過的老頭,五六十歲的樣子,旁邊站著沈氏和她男人。
何書倩還沒有開口,那個老頭先出聲了,“何翠花,村裡有人跟我舉報,說是你偷了人家錢財和吃食,特意請我來主持公道。可有這麼回事兒?”
“自然是沒有。來這麼多人,我還以為各位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特來慶賀呢,我還叫小恒去鄉上買菜去了,結果卻是來找麻煩的嗎?”
有人嗤笑:“你小小年紀過生麼壽,你壓得住嗎?”
“小丫頭片子搞笑!”
站在最前麵的老頭抬抬手,聲音瞬間小下去,他淡淡道:“你若在大家搜出物證之前認錯,將東西物歸原主,我念你年紀尚輕且無人教導,可以免去村規處罰,若要強行狡辯,就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了。”
淡淡的語氣似乎已經篤定是她偷了東西。
老虎不發威,真當人好欺負是吧。
還真是應了那句話,不想在沉默中滅亡,就要在沉默中爆發。
“你就是村長陳其才?”何書倩後退兩步,微微仰頭俯視著老頭,眼含不屑。
“哦喲!這小蹄子好大的膽子,竟然敢這樣跟村長說話!”
陳其才皺著眉頭斥道:“誰教你直呼長者名諱的,簡直目無尊長,我若是何家族老,必讓你不吃不喝跪兩天祠堂!”
“我爹早被人害死了,村裡人又都嫌惡我們,自然是無人教導……”何書倩雙手環胸,意味深長地接著道,“這件事您不是最清楚不過了嗎?”
眾人麵色有異,皆有些不自然起來。
沈氏站出來道:“你少歪扯些沒用的,趕緊把偷的東西交出來!”
陳其才眯著眼睛,冷厲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將東西主動交出來,否則就彆怪我們不客氣了。”語氣中帶著幾許當權者的自信和威嚴,聽得她想笑,巴掌大的地方養出了好大的官威啊。
何書倩不緊不慢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是我偷了東西,這麼大一頂帽子扣過來,總要拿出些證據吧,你們憑什麼說是我偷了東西?”
場麵寂靜片刻,何書倩笑起來,“好啊,村長,你這是知法犯法,要汙蔑我?”
“按本朝律法,誣告反坐,”她手指點劃過麵前所有人,“你們,是都想吃板子嗎?!”
這年頭,但凡跟官府掛鉤的事,底層百姓都十分忌諱,聞言都沒了一開始的氣勢。
陳其才雖然早些年因識得幾個字而被推舉成村長,負責村裡的財稅管理事情,但辦事方式都是上一屆老人口口相傳的,對本朝律法是知之甚少,一時也不敢妄言。雖然明白光憑她一個小女娃子翻不出什麼風浪,但心裡還是沒來由地少了兩分底氣。
他沉著臉掃了一眼自家老大媳婦,這個女人是在縣太爺府上當過丫頭出來的,見過世麵心思也活泛,這些年裡裡外外多虧了她照應,眼下也該她出場了。
沈氏衝自家公公微微點頭,大聲道:“咱們村子向來知法守禮,你用不著拿律法嚇唬人。況且國有國法,村有村規,你這點事還犯不著動用國法,我們正經來找你對峙,哪裡就成誣蔑了?”
何書倩冷眼道:“既然你說不是誣蔑,那你倒是給出證據來證明證明。”
沈氏眼鋒一掃,其身旁的一個女人當即站出來,“我親眼看著你鬼鬼祟祟從老田家門口出來,懷裡鼓鼓囊囊的,不是偷東西是做甚?”
另一個女人也站出來,“沒錯,我家少了不少錢和好幾樣吃食,還是王嫂子跟我說了,我才知道是你偷了錢去村上消遣了,這才找來村長為我主持公道,你少說廢話趕緊還我錢來!”
沈氏一早就說了,她們二人今天要是幫忙把事辦妥了,來年開春墾荒的時候,就多給她們家分兩畝肥田。
何書倩看著站出來的兩人,冷笑道:“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那你倒是說說,你究竟丟了多少錢?”
田家媳婦一臉氣憤,就像真的丟了錢般:“足足一百文!”
何書倩捏緊了袖中的手,臉色難看,這樣精確的數字,難道這些人一直在跟蹤她?
田家媳婦看清楚她臉色,得意起來,“怎麼,現在知道慌了,還不趕緊交出錢來,免得受一番皮肉之苦。”
“田大娘這話,聽起來不像苦主,倒像是土匪。”何書倩冷笑。
見有人作證了,陳其才背著雙手這時候才又威嚴開口:“人證在此,何翠花,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僅憑他人的片麵之言,就篤定我偷了東西,就由著這群人來欺負一對遺孤,這就是你作為村長的能耐?”
老頭一臉嚴肅端莊,端著架子登上舞台,“老朽身為村長,理應為村裡人排憂解難,如今有人來我這裡舉報,自然是要一探究竟哪裡來的欺負一說。我剛才已經給過你自首的機會了,可惜你沒有珍惜……老大,把門撞開,進屋去搜!”
何書倩上前攔在門口,“你們這是強闖民宅!”
“放你娘的屁,老子這是秉公執法!”陳老大一把將她攮開,重重一腳落下,門上長鎖直接生生被扯開,一群人衝進屋裡翻找起來。
何書倩捂著肚子,忍著疼走進屋裡的角落,背著手將打火機和蠟燭攥在掌中。
田家媳婦眼尖看見了她的動作,一把抓住她手腕,一根根掰開手指,“手裡捏著什麼,拿出來!”
何書倩吃痛鬆手,攤開的掌心裡什麼也沒有,她早讓係統將東西收走了。
“有病!沒東西你鬼鬼祟祟捏著手做什麼?”田家媳婦罵一聲,轉頭加入搜索的大軍中。
“找到了!”有人歡呼一聲,舉著一個油紙包,朝眾人走來。
陳其才將油紙展開,裡麵是一截豬大骨,上麵帶了不少瘦肉,“田家媳婦,這是你丟的?”
田家媳婦看著骨頭咽了口唾沫,那可是肉啊,村裡三五月舍不得吃一回的東西,她慌忙點頭去接,“對,就是我家的,我昨前天才去鄉上買回來的,被這賊娃子偷走了。”
很多人見了都暗暗撇嘴,田家媳婦是出了名的摳搜,一家人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得上一回肉,她怎麼可能突然轉了性兒,舍得在這時節買肉。
先前出聲指認得女人腸子都悔青了,這麼大一塊連肉骨頭,燉點白菜得多香啊,早知道她就說是自己家丟東西了。
那分明是鄉上屠戶大叔見她們姐弟可憐,白送的肉骨頭,到這會兒竟成了她偷東西的物證,當真可笑。
何書倩靠著牆,冷眼看他們把小恒收拾齊整的屋子重新變得狼藉一片。
“你們這麼欺負我姐弟二人,我爹在天之靈一定會報複你們的,等著瞧吧。”
冷冷清清的聲音幽幽傳到眾人耳朵裡,天又是暗沉沉的,好幾個人都背上發毛,忙出了屋子站在院壩裡。
“嗬嗬……既然東西找到了,我們就先不摻和了。”
田家媳婦啐了一口,“沒膽的熊樣!”
沈氏見眾人將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卻還沒人找到錢,走到何書倩麵前,抓著她胳膊問:“你把錢藏哪兒了?”
何書倩用力甩開,譏諷道:“賣那兩畝地的五十文錢,不是早被你們偷回去了麼?”
“好一副伶牙俐齒,”沈氏看著她胳膊處,笑了,“不過這副利嘴看來是沒法幫你翻案了,你竟把錢藏在身上……田家的,把她袖子給我撕了。”
田家媳婦生得高大,像男人一般壯實,聞言也不多問,上去就捉了何書倩胳膊。
兩個人將她按在牆上,何書倩掙紮不開,這回是真生氣了,怒道:“你們想乾什麼?”
今天天熱,出門時她隻穿了一件衣服,這屋裡那麼多男人,要是撕爛了衣服露出點啥不該露的,名聲就徹底臭了,這幾個女人是想逼死她嗎?
田家媳婦可不管那麼多,已經得了一塊肉骨頭的便宜,這會兒是沈氏讓乾什麼乾什麼。
田家媳婦雙手奮力一扯,麻布呲啦一聲,整個袖口都被扯了下來,露著一整條雪白的手臂,在昏暗的屋中尤為顯眼。
好在隻露了一條手臂,何書倩剛鬆口氣,便察覺到好幾道視線直勾勾盯過來,放肆又下流,在這樣的視線之中,何書倩隻感覺自己的手臂像被好幾條惡狗舔了,無比惡心!
好好好,這是個保守程度不輸清朝的時代。
她搶過袖子按在肩膀上,掃視著屋中眾人,目光寒氣逼人,一字一頓道:“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田家媳婦撿起掉在地上的錢串子,數了數,“哎呀,還有九十三文呢!”
沈氏笑道:“物歸原主了。”她回頭正想說幾句場麵話,卻見自家男人還愣怔怔的看著何書倩,她臉色倏地沉了。
陳大佑年輕時候生得俊朗,又有一把子好力氣、會疼人,她才願意嫁進來。這幾年年紀見長,她姿色不如以往,這男人卻還好看著,精力又充沛,最喜歡看小姑娘,平時因她在旁還收斂些,結果這會兒何家的小丫頭片子隻露了條胳膊,就把他魂勾走了。
沈氏麵無表情擋住自家男人的視線,對陳其才道:“人證物證俱在,公公,咱們將人送到官府治罪吧。”
陳其才遲疑一瞬,又見兒媳婦平靜的表情裡似透著狠戾,他掃了眼呆愣的兒子,歎了口氣,“按你說的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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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反扣著何書倩手臂,用布塞了嘴,將人往外推。
“今兒天太晚了,先把她綁在村裡的祠堂裡,明天一早送去官府。”
何書恒帶著人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副光景,他瞪著眼眶像頭憤怒的野獸,衝上去一頭撞在田家媳婦肚子上,將人撞退了好幾步,“放開我姐姐!”
趙大山幾步上前,脫下外衣披在何書倩身上,指揮著下屬:“把這些刁民給我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