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臨近傍晚,許幼瑛正在研究室清理一冊竹簡,是渭河以南一處編號為M24的墓葬中出土的。
這座墓僅能容屍、規格極低,墓主卻赫赫有名,是衛朝史上當了兩朝丞相的謝臨恩。
他十六歲一舉及第,於曲江池畔雁塔題名。
二十八歲執掌國政,為新帝鋪路,一意孤行的改革樂籍、推行法令。
三十二歲命終,被以酷吏之名清君側,治罪於地牢。
他的惡名在那些王侯公卿編纂的書中傳了千載,直到從山西的一處宦官墓中出土了署名與他的數千言墨跡,其上忠義兩全、字字泣血,將未了之事事無巨細的交代後,留與後人補。
他死於地牢,至於有沒有全屍下葬,是未知的。
野聞中對於他的身後事也有兩說,一說是他被棄屍於荒野,最終被野狗分食,他們稱他這完全是孤魂野鬼的下場,是天之報應。
一說則是他在地牢死遁,為名為利,窮其了一生,臨終前還目光短視的將悉數家財全都葬於鹹陽原上,那座大墓就位於渭水旁、鹹陽橋南。
幼瑛本碩就讀於考古專業,畢業後也在研究院裡任職,在過去多次的文物普查中,她和同事確實有在那片區域,勘查出數座無名大墓,或許真的有一座是他死後的常樂地。
可真正屬於他的,隻是一副僅能容屍的土棺。
他沒有仿生前所居、沒有談風花雪月、也沒有葬金銀財物,他隻帶了大量的簡牘文書,與他長眠千年。
鹹陽橋附近施工,幼瑛和同事過去勘探,他那座小墓竟然也被盜數回。
隊裡原本不抱任何研究的希望,可當打開他的那副棺時,一直沉寂在棺底的數千片簡牘竟全都從棺內的積液中浮出來,這樣的奇事是前所未有的。
其中發現了一卷倡改樂籍的《斫琴令》,才確定了他的身份。
土棺雖小,葬書足以,不需名利。
隻是,他看上去一步登天,但從十六歲到二十八歲之間的青雲路,是完全缺失的。
不知這些遺物能不能填補其中缺憾。
思及此,幼瑛用竹簽輕輕剔著竹簡上的汙泥,微微顯露出一行字:
「月下琢木成瑤琴,鑄我風骨不死吟」
「琴動心弦無畏懼,生死一曲映月明」
幼瑛的眼前開始模糊,仿佛走進了濃濃的迷霧中,她一直往前走,四下迷茫,等穿過這片霧氣,就聽見一陣靡靡的舞樂聲。
她霎時睜開眼,看見自己正處於一片仙境之中?
說是仙境,因為身前的朱漆方台上,正有男子在獻舞,而台後的十二扇琉璃屏風後,透過細絹薄紗,可見有婀娜倩影跪坐著彈奏各類樂器。
紅紗繞梁,風吹幔動,幼瑛的耳邊有推杯換盞的談笑聲。
這是夢嗎?
幼瑛好奇的打量男子,他形貌昳麗、錦繡披巾,一支銀簪高束長發,完全的落出他雅正漂亮的頜角。
伴隨著屏風後琵琶聲的張揚婉轉,他赤足點地,輕巧如燕地跳翻轉來,卻又如黃粱一夢、落英傾頹。
他側身枕於朱台,似乎看向了幼瑛,若有若無的朝她勾了勾唇。
幼瑛和他對視上,心口處卻傳來尖銳的疼痛,讓她的呼吸一瞬間停滯。
她僵硬在那兒看著他收放自如的起腰,抬手間那抹水袖便真就像是水一樣飄逸的撲向她。
幼瑛屏氣凝神,連眼睛都忘了閉,隨著那抹水袖的到來,卻遲遲沒有感覺到柔軟的觸感,原來水袖穿過了她的鼻尖,又香風細細的回到他的身邊。
她現在是…透明的遊魂?
那這一定是夢。
幼瑛篤定道。
堂內燭火搖曳,幼瑛看著他時而清晰、時而蒼白的背影,他的腰間有著一掌油印,在他那身珠白的袍衫上格外刺眼,且更刺眼的是殷紅的血。
他的整張後背都被血浸潤,圓融的滴在朱紅的方台上。
他受傷了,還是很嚴重的傷。
他卻仍是不動容的步態恣意,甚至還輕飄飄的笑,火旗滾紅的映照在他的眼尾。
“噯喲,噯喲。跳得好,跳得真好!”
“我越來越愛賞謝臨恩的舞,和彆處都不相同,他的最銷魂蕩魄。”
“可惜他身邊有了郡主那個悍妻,可惜了,可惜了。”
台下身穿錦袍的人一麵拍手叫好、一麵快又快哉的向他擲金銀財物。
他們的口音五湖四海,有中原官話,也有西域異音,都極其真實的鼓噪在一起,讓幼瑛覺得惘惘的。
即使是在夢裡,這心痛的感覺也太過於真實。
她不知是為何而痛,是因為他不管不顧的傷勢,還是因為何?
幼瑛隻好更在意的探究他,她看見他的目光一直在往樓廊上飄,所以她隨他看去,看見那層層疊疊的闌乾高閣前,也伏著些人。
其中有一位雙丫髻的女孩,她宕在靠近朱台的闌乾上,一直探頭往台上看。
她很純粹,看見男子看過來,便歡快的跳起來和他揮手。
幼瑛再看看那男子,他的眼裡卻很沉重,燭火在他蒼白的臉上跳動。
他們是什麼關係?是兄妹嗎?
他看上去很在意她。
“這是何意?是看見郡主過來,就收斂了這許多?”
“謝臨恩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濫汙貨,還要什麼臉皮?”
“郡主無錢無財,指望著他來養活,才不興看他這副含蓄的模樣。”
郡主?
還有謝什麼恩?
幼瑛循聲看過去,那樓廊上確實有位簪著金釵的貴氣女子,她身姿筆挺的行走於廊下,眉目間的矜貴比她那兩隻金釵還要亮眼,路過的仆役無不朝她低身行禮。
她什麼也不理睬,直到她的路被那位雙丫髻的女孩擋著,她才睨下她那雙尊貴的眼睛。
琵琶聲頓時如長弓一般,在這哄鬨的堂內抑揚頓挫的揮舞。
那被喚為郡主的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直接不耐煩的抬手掃過去,那女孩就在這片舞樂聲中,像是一張輕飄飄的薄紙,直接從數十層高的楠木階梯上被拂下來。
幼瑛下意識的急步過去,想要伸手去護住她,卻被她直溜溜的穿過身體,眼見著她的額頭撞到闌乾的金屬雕花上。
她還是一路跟著她。
她滾落,她就低身邁快步護著,儘管無能為力,卻好似自己有辦法可以給她輕輕的阻擋。
直到“砰”的一聲!整個大堂都徹底安靜下來,黑亮的地磚上迅速淌出一攤鮮紅。
幼瑛看著女孩頭破血流,向著人群急聲呼救,身體卻被四下拉扯,場景一下子極速往後退去,她的聲音被堙滅的不複存在。
“這郡主是真的手辣心硬嗬!”
“好歹也是丈夫的胞妹,何至於下這麼重的手?”
“李廬月,你還在這兒呈郡主的威風麼?有本事回你的中原去,在這兒邊地做什麼大爺!”
幼瑛下一瞬,就看見這些人的目光全都矗在她的身上指點,她的世界卻一片寂靜,隻能看到謝臨恩從台上衝出來,立即去抱起地上的謝雀歌。
幼瑛高踞的視線與謝臨恩對視上,她居然看見謝臨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後,伏低身子重重的向她磕了一個頭。
在他頭搶地時,也是重重的“砰砰”聲,他磕完頭才抱著雀歌起身,衣擺沾血的急步離開。
“這是何意?他平時不是最疼愛這幺妹麼?樂人還真是虛情假意。”
“嗐!舞跳完了麼?我付了錢的!”
“就他這般諂媚,活該他被罷黜,來這樂籍活受罪!”
幼瑛整個人都處於意料之外的驚愕中,在謝臨恩離去後,便更加頭痛欲裂。
原本循序漸進的畫麵爭先恐後的跑入到她的腦海裡,使得她的腦子仿佛是被擠脹了、撐炸了,讓她覺得很痛很痛。
李廬月是誰?
這些記憶一瞬即過,她的母親是衛朝長公主,緣於和親國被滅,李廬月和她被接回長安。李廬月被特封為郡主,長住江南揚州。
李廬月在揚州時並不安寧,幼瑛看見她作踐奴仆、草菅人命;看見她欺壓民眾、為非作歹;看見她輕侮樂人、暴戾成性。
幼瑛看見她和謝臨恩成了婚。
謝臨恩?
給衛朝打下變革鞭法的兩朝丞相麼?
他現在早已一舉及第,怎麼會在這邊地的沙州城、莫高縣,還成了世世代代不能入仕的樂戶?
而且他那樣孤絕的人,又怎會在此處人人可啖,為李廬月跪地梳洗、縫衣納鞋,承受她的打罵與羞辱。
幼瑛還沒有緩歇被記憶擠塞的疼痛,便聽見身後有一道低低的男音:“郡主,借過。”
下一刻,她就被人用力的推下了樓梯。
天崩地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