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蕭逸收到宮中安插之人送來的消息,道春獵當天,溧陽公主意圖對太子下手。且會栽贓於他,行一石二鳥之計。
蕭逸與夫人及宋儉商議後,決定將計就計,以一招引蛇出洞化解。
又因阿韞意外受傷,遂安排她當日哭鬨癡纏不休,夫婦二人借力避到偏處,遠離人群,給對方留下充裕的下手空間。
隻待蕭玉華事成,便反咬一口。
宮中這些姓蕭的,有一個算一個,皆要被他與宋儉拉下馬!
豈料等了一日,卻是風平浪靜。
便在他焦灼不定,猜想是否收到假情報時,明處的宋儉倒出事了。
射禦最後一輪,他已穩拿頭名。卻連箭還未發,就中了太子冷箭。
蕭逸:“……”
宋儉尚未暴露,怎就中招了?!
如俟斤玉奴所言,蕭帙馭馬佇於宋儉身後。於他張弓之時,也亮起弓箭,假作瞄準練手。
卻忽而聽到,嗤——一聲輕輕悶響。
有什麼東西擊中他的馬腹。
幾乎瞬間,胯下大宛寶駒驀然長嘶,揚起前蹄。
慌亂之中箭矢發出,弓箭亦脫手跌落塵土。
蕭帙暗罵了句俟斤玉奴。手忙腳亂雙手去抓韁繩,好容易將馬安撫平定,自己萬幸也未跌落馬背。心口一鬆,正待得意張望,忽而察覺現場氣氛有異。
倉皇之間放出的箭,去哪兒了?
……
宋儉聽到馬嘶箭聲時,霎時直覺不對勁。
先前他見太子與俟斤玉奴私下對話,料想絕非好事。隻未想到,蕭帙竟會如此之蠢,為著落他麵子,敢與蕭玉華的人聯手。
這樣一個人,不堪儲君之位。
若他即位,恐怕貽害百姓,更甚乃父。
默然睨著右臂外側新鮮綻開的皮肉傷,他想。
福至心靈似的,抬頭一望,視線恰與邁出人群的崔妙璩對上。
宋儉:“……”
“好痛——”
肩負潰爛之傷、跨越千山萬水自西羌返回上洛,途中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的冷麵將軍忽而悶聲痛吟。身子一低,自馬背上咕嚕一聲,滾到地上。
蕭逸夫婦:“……”
帝後與盧太後:“?”
蕭玉華:“!”
崔妙璩:……狗男人又想玩什麼花招?
不好傻愣著,尚且在狀況外,那頭不行已一個箭步衝上去,萬分焦心:“郎君,你還好嗎?能聽見我說話嗎郎君?!”
眾人:“……真不至於。”
猝然見他負傷,崔妙璩初初還有幾分緊張,生怕刀箭無眼,他真有個好歹。
再一見狗男人身手靈活地滾下馬,霎時明白,他這是在做戲。當即便想著作壁上觀,看他究竟意欲何為。
前方倏忽衣袂一飄,竟是李仙鳧難掩關切,一步上前。
眾目睽睽之下,竟想冒著殺頭風險關心彆人的夫君麼?!
那可是她的長期飯票,豈能輕易為人損害!
崔妙璩想也不想,麵上迅速做出關切神色,先一步奔了過去。
她撲落在宋儉身旁,似一隻驚惶的鳥兒——至少在旁人看來便是如此。她以袖掩麵,露出盈盈一雙桃花眼,隻在他瞧得清的地方,大膽而又促狹地與他使眼色。
——裝什麼裝呢?
這點小傷,也非得鬨得天翻地覆不可嗎?
卻見宋儉微微歎氣。被不行半扶起身,抬手卻是去撫她的眉眼。
常年緊握兵器的手指溫熱粗糲,蓋住眉眼時,驚起脊椎之上一線微妙的顫栗。
“高興太過了。”
他擋住她的視線,指腹輕輕摩挲,似在為她拭淚。聲線很有些無奈,“不怕叫人瞧見,露了相?”
視覺被掠奪後,餘下感官就變得尤為明晰。除卻摩擦肌膚時的溫度,還有他掌心微濕、裹挾著塵土的氣息;以及那近在耳畔的低沉嗓音。
明明場地廣闊,人聲海海;卻窅然有種,天地間隻得他們二人的錯覺。
麵上微微發紅,崔妙璩隻得應他之言。收斂神色,再同不行不好一道將他扶起,退離場地。
宋儉意外受傷,最後一輪自是無法完成,射禦大賽最終由俟斤玉奴一舉奪魁。
太子叫他擺了一道,雖則膺獲榜眼,卻委實不甚光彩。
隻看廣孝帝不及比賽結束,便拂袖而去的隱怒背影,便知今日他是丟了大人。
在場眾人神色各異,違心的恭賀之言說了幾句,便偃旗息鼓。
他本意並非如此,可卻為何——
蕭帙麵色發青,驚怒交加。
是那麵首挑撥。
無錯!
都是那麵首挑撥,他方才鬼迷心竅,上了他的當,為他人作嫁衣裳!
俟斤玉奴斷言,有法子令他的箭偏離軌道,波及宋儉。卻不成想,是靠暗算他的馬!
宋儉是輸了不錯,可事情做得如此明顯,人人隻當是他蕭帙輸不起、下黑手,卻無人見到背後皆由他人操縱。
他是叫人推出來,背鍋受過罷了!
好惡毒的一箭雙雕之計!
眼見那宋儉蒙了聖恩,又在崔小娘子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提前離場。自己卻需麵對皇父的雷霆之怒。蕭帙驚懼之下愈發怒不可遏,恨不得當場揪住那洋洋得意的俟斤玉奴,要他好看!
卻叫田守適時截住。
“殿下,但請適度可止,莫要一誤再誤。”
老宦官語調客氣,態度卻甚為強硬。
幾個棗紅袍的徒兒亦一臉視死如歸地呈扇形圍開,將他堵了個死緊。
蕭帙再蠢,此刻也醒悟過來,此乃父皇之意。他已一再輸人輸陣,若執迷不悟,再輸下去,便隻剩他的儲君之位……
他渾身脫力,幾乎跌坐在地。田守憐憫地覷他一眼,正要遣人送他回去,細目一閃,見到太子身後款款而來的仙姿。當即整顏肅容,恭敬道:
“見過李娘子。”
蕭帙倉皇回首,望見他那位盛名在外的未婚妻子。
……
時近黃昏,天色晦暗不明。宋府馬車踽踽獨行於逐漸消瘦的四野中。
暮色倦怠,風聲漸歇,隻簷下鸞鈴隨輪轂轉動,不時輕響一二。清越之聲泠泠回蕩,益發襯得四合寂靜。
車廂內,累了一日的崔妙璩終於能坐下,渾身骨頭登時發酥。鸞鈴之聲仿若助眠之音,催得她眼皮發粘,似有千斤重。
腦袋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便蹭上了身側的宋儉。
箭傷由隨行醫官精心處理好後,宋儉謝彆帝後諸人,攜家回府。不好那個沒眼力見兒地,巴巴地給他牽了馬來,被他一個眼風掃過去,他反倒詫異。
“郎君怎地不騎馬?”
不好是真的費解。
區區小傷罷了。想當初追擊南越後主李鐸及餘孽時,郎君為敵人暗算傷及右眼淪落,鮮血淋漓糊眼,隻靠一隻眼睛也能追敵百裡,精準斬殺。
何況如今隻是點兒皮外傷,放在從前,郎君甚至不屑包紮用藥。
如今卻——
卻見郎君神色詭異地瞥他一眼,繞過坐騎,徑自往馬車而去。
是沒看見馬麼?
不好待要再問一二,猝不及防叫不行捂住嘴,往後一拖——春見與順娘也另借了輛小馬車,跟在後頭,隻將這私密空間留給夫婦二人。
崔妙璩冷眼見他們忙前忙後,似在給他二人製造獨處機會,心下好笑。
隻怕是枉費心機。
她很想取笑一二。奈何今日實在陽氣耗儘,腦子裡漿糊封著似的,轉都轉不動了。
車廂內再度彌漫淡淡的血腥氣。
似她頭一回雪夜乘坐之時。
那時他身上也是帶著傷的。狐裘殘留血氣,叫後來的她聞見,因而重逢。
他總是受傷。
腦子裡煮粥似的,最後泛起這句話。她也不知自己何時睡去,醒來才發覺竟靠在他身上睡了那麼久。
哈喇子沒流到他身上罷。
她有些瑟瑟然。
小心維持倚靠他的姿勢不動,手指不動聲色撥動錦綢衣袖翻看。頭頂忽而響起個沉沉帶笑的聲音:“檢查標記呢?”
被抓包的她抬頭:“什麼意思?”
宋儉:“不裝睡了?”
那對瑞鳳眼於暝暗天色中分外明亮。
他慢條斯理地調侃,“小犬占據地方後,總要留個記號,以便告知後來者,此地有主了。”
這是拐著彎罵她是狗呢。
分明他才是狗男人!
打嘴仗崔妙璩可不怵任何人。眼珠一轉,她便有了說辭。
女子睡得鬢發微亂,纖手一撐,將歪在他身上的自己拔起來,冷笑道:“駕輕就熟啊。想來是從前有過旁人做記號。”
宋儉:“……”
幾不可察地活動一番被壓得失去知覺的胳膊。
崔妙璩乘勝追擊:“叫人爭先恐後做記號的,恐怕算不得什麼好地方。若非分叉樹,便是爛泥坑。”
宋儉緊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果然是張巧嘴。”
她冷哼轉頭。
一時無言。
輪轂自崎嶇不平的砂石路倏然換作平穩緊實的泥土路。想來是已駛入天街,離家不遠了。
宋儉忽而開口:“你先前為何生氣。”
那眼神,恨不得也給他一箭似的。他思索這半日,總覺著解得不對,牽心掛肚,不得安寧。如今人就在身邊,雖說夾槍帶棒,好歹已肯與他多說上幾句話。
清醒時刺蝟般鋒芒畢露的女子,枕著他胳膊入睡時,卻恬靜安寧得不似本人。馬車駛出禁苑後,沿著外頭的淇水河岸行了一刻。川上風生,盈起天青幃裳鼓動如漣漪。夕光斑駁湧入車內,照見她呼吸清淺,胸/口綿長起伏。
宋儉垂眸凝視。
直到鴉羽眼睫微微顫動,方收回目光。
聽得他這麼問,崔妙璩想了好一會兒,才醒悟他是在提及先前箭射俟斤玉奴之事。
屬鷹的嗎?隔那麼遠都能瞧見她的神情。
崔妙璩暗暗撇嘴。心知不可告訴他實情,便信口粉飾:“並非生氣。隻不過擔心你鋒芒太露,當著帝後之麵便魯莽行事,惹出麻煩來可不好收場。”
宋儉明白自己是猜中了。
看來自打他提及“一條船”理論後,這小姑娘顯是全然放在心上。開始為他擔憂了。
當即輕巧道:“放心。今日他們恐怕沒有多少精力關心我。”
離開前,廣孝帝特派田守說與他知,言明他身上有傷,可先回府,不必謝恩。田守謙卑學著九五之尊的語氣調侃他,
“宋使君竟也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一麵,倒是出乎聖上的意料。如今看來,聖上這番指婚,倒是歪打正著。”
他含笑不語,送彆勤勤懇懇的老宦官。
崔妙璩一想也是。
蕭帙那二百五今日跟被奪舍時的,昏招百出。廣孝帝當眾未曾苛責,恐怕已是失望至極。有過予改,揭過此頁,父子君臣之情一如既往;如若不然……
前世蕭帙便因為巫蠱之禍,險些被廢。她與一眾妃嬪被幽東宮,朝不保夕。若非走大運有人替他了結此事,隻怕她等不到俟斤玉奴圍城,便要提前交待了。
又慶幸一番今生不用再敷衍這個蠢貨,她登時高興起來。
宋儉覷了覷她的神色,思及那人,終是沒忍住:“我還是覺得,他與我不像。”
“誰?”
她一時未反應過來。
宋儉也不言語。隻一雙眼牢牢盯著她。
崔妙璩恍然大悟:“那個……玉奴?”
不可暴露他前世真正的名字,她亦不想冠以宋姓稱呼其。思來想去,索性隻叫名字。
反倒顯出幾分親昵來。
宋儉麵色沉沉,聲音聽不出情緒:“嗯。”
“你覺得不像便不像罷。”她不以為意道。好小氣的男人,說過一句話便念念不忘,無怪前世因了她悔婚,便報複以殉葬。
她道,“隻是此人恐非善類,之後再有交集,當小心為上。”
最好下回便能結果此人,永絕後患。
許是她語氣誠摯,宋儉聞言眉頭舒展,微微頷首,心下卻想,不會再有下回了。
那個人,不該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