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店鋪中走出，相貼著的狹長影子投落到青石板上。
這條道路上不似先前那條，有著懸掛於兩側的燈盞照明，便隻能依靠頭頂散落分布著的星子。
在這樣幽暗又安靜的環境中，一切細微的變動似乎都可以為感官所捕捉：吹過門窗縫隙，發出嗚嗚碎響的夜風；衣料觸碰時的輕微摩擦；以及均勻而平靜，停留在身側的呼吸聲音。
不知這樣走了多久，細碎平靜的聲音讓人的精神都微微鬆弛。
謝豔秋垂首，看著身側女子的麵容——從這個角度看去，能夠看到她微微下垂的眼睫，與翹起的鼻梁弧線。
她給自己施了易容術，此刻並非原本的那張鋒利麵容，發絲中原本摻白的顏色也被隱匿而去。
“道君看我做什麼？”童霜玉目光仍舊向前，於平靜中驟然出聲。
謝豔秋愣了一瞬，被她扣在掌中的手指微微蜷曲，鬼使神差的竟開口道：“你的頭發，為何會有白色摻雜其中？”
“與你何乾。”童霜玉淡道。
“……”
謝豔秋沉默了一瞬，“修者靈氣充沛，內蘊於庭，便發色烏澤。若有逆行或衰竭，才會見白。”
他微微抿唇，垂眸看向童霜玉：“你體內的運轉有問題。”
話音剛落，謝豔秋便感受到身側的氣場冷下去，右肩被人按住，女子以一種極為親近的距離貼觸在他身前，盈盈笑道：“道君怎的突然這般關心我？難道是在女牀山的這幾日，對我起了憐惜？”
謝豔秋看著她眼中假多真少的神色，想要開口，說兩句什麼以作解釋，卻突然感知到破空而來的風聲。
青年下意識的抬手，護住她後腦。破空而來的鋒利擦過他手背，血色順著指縫流淌而下。
帶著兜帽的少女於空落街道上顯形，眼瞳一瞬間炸出的金色光影在黑暗中留下狹長痕跡。
燦金的光色將兩個人包圍，形成殺意充沛的靈陣。
童霜玉右手從方才便按在謝豔秋肩上，此刻伸出手，特意向下拉了拉他的兜帽，將方才被風勁卷起的部分重新遮蓋回去。
“待好了。”童霜玉按著他的後頸，“保持安靜。”
然後才裝作驚惶模樣回頭，對那突然出現的少女道：“你是何人？”
帶著兜帽的少女緩緩抬首，眼中金光燦燦。
“交出入場券。”她微笑道，“否則……”
燦金色的靈陣生出劍光，指對向兩人。
童霜玉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是你？你要事後截貨？”
“這可是在混沌城中。”少女聲音清越，指尖金光流連，“二位既知高價可以截物，應當也知殺人可以越貨。”
童霜玉：“……”
她抿唇，神色一冷，反手將靈氣氣勁掃飛出去。
霜白色與燦金色的靈力於夜色中相交一瞬，便如煙火般炸裂開來，發出劈啪聲響。
淡金色的靈光層層蕩漾，向外翻湧出去。
兩人神色皆是肅穆，極為飛快的在半空中交手，每一道都強勁而不遺餘力。
幾招下來，童霜玉明顯察覺到林琬瓔此刻的氣息遠強於方才，似是用了什麼催激力量的秘法，全力施為起來竟與她不分上下。
這倒也在預料之中。
童霜玉低笑了一聲，出手時力量更加淩厲，招招致命。
林琬瓔也全然不怵，兩人相抗多時，直到一道燦金色的劍氣繞過童霜玉，到達謝豔秋的麵前。
童霜玉當即驚慌失色：“你作什麼！”
“此人沒有靈力。”林琬瓔的劍氣逼近謝豔秋，“若我殺他，應當比殺你容易吧？”
“……”
童霜玉咬唇，半晌沒有出聲。
林琬瓔的劍氣已經到了謝豔秋麵前，下一瞬便要炸開挑起兜帽。
童霜玉抬眸看望過去。
青年的雙目被兜帽籠罩在陰影中，並看不清神色，隻能隱約捕捉到方向微微移動。
兩人都沒有出聲。
童霜玉甚至微微摩挲了一下指腹下的衣料——那一瞬她的心頭生出了奇異的想法，竟盼著這靈氣劍刃立刻紮下去，謝豔秋死在林琬瓔的手中。
但這想法也隻持續了一瞬，隨即便清醒過來，意識到現狀脫離了原本的計劃。
她狠咬舌尖，讓自己拉回意識，揮手以靈氣將林琬瓔那道劍刃擊碎。
兩道靈氣在極近的距離碰撞，再度炸裂開來，無數細小的碎片沒入童霜玉肩胛，頓時血流如漫，染紅衣衫。
“停手！”
謝豔秋眸色顫動，接住童霜玉，將她半擋在身後，聲音微沉道，“我將入場券給你。”
他從袖中取出那枚標誌著奇物樓入場資格的圓牌，扔到地上。
林琬瓔眼中金光燦爛，直將圓牌吸入掌中，旋即一道劍氣甩向兩人，消失在街道中央。
童霜玉捂著受傷的左肩，唇角微微勾了一瞬，半倚靠在謝豔秋懷中，抓著他衣袖，兩人也於劍氣落地之前無聲消失。
劍氣擊打在青灰色石板上，隻餘一道長痕。
·
“砰——”的一聲，沒有牌匾的店鋪門扉被撞開。
林琬瓔走入進去，從櫃台後揪出方才藏進去的麵具人：“出來，給我檢查一下，這枚入場券是否有效。”
燦金色劍刃懸在腦後，麵具人哆哆嗦嗦的雙手捧起她放在櫃台上的圓牌，仔細檢查一番後道：“客人，這，這怎麼是……方才賣出去的那一塊……”
“你確定嗎？”雙眸之中金光亮起，林琬瓔重複詢問。
“是，是的！”強大的精神威壓下，麵具人額頭有沁滿汗珠，隻能跟隨本能做出回答，“絕對是，客人，我怎敢騙您……”
話音未落，少女的身形一轉，便已經消失在房間之中，桌上圓牌也隨之憑空無蹤。
隻餘點點的燦金色，仍舊在人的視野中跳躍蔓延。
·
混沌城另一側，客棧中。
兩道身形在房間中顯現，當即分開。童霜玉悶哼一聲，捂著左側肩胛骨半蹲下去。
謝豔秋蹙眉扶她：“這便是你的計劃？”
童霜玉咽下口腔之中湧翻出來的血腥氣味，嘴角露出一抹笑，“怎麼，謝道君對我的計劃有意見？”
“雖然不知你要做什麼。”
謝豔秋目光落在她肩頭的傷口上，“但是這般做法，不妥。”
“如何不妥？”
童霜玉從袖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止血丹，凝力碾碎成粉末，鋪灑在傷口之上。。
她身體微微後仰，倚靠著牆壁，以便處理傷口的動作更方便些，“放心吧謝道君，隻要你幫我拿到我想要的東西，我便會遵守諾言，再不對你的師妹出手。”
“……她不是我的師妹，隻是滄極宗的師妹。”
謝豔秋閉眼，聽見衣料摩挲的聲音，藥粉鋪灑在傷口，濃鬱的血腥氣漫在鼻息，還有零星夾雜在其中的雲曇香氣息。
“嗬。”童霜玉垂眸，一邊上藥一邊道，“管她是什麼樣的師妹，道君還不是不遺餘力的要從我手上救下來。”
……
房間中陷入寂靜，謝豔秋沒有回應，童霜玉也沒有再出聲。
她微微垂下眼睫，回想起在青魑手中見到桂花糕的那個夜晚。
那是她年幼時候最喜愛的食物，兄長常常做給她吃。
暗灰色的四角方院，頭頂狹窄而不通透的天空，院中那個到了秋日便生滿燦金色細碎花瓣的桂花樹是她唯一的期盼。
每每想起，都是明亮無匹的色彩。
自從……
有多久再沒見到過這東西了？
竟因一句無心的囈語醉言而兌現。
那一瞬間，她的精神確實恍惚，仿佛回到年幼時候，又看到兄長的影子，聽到兄長的聲音。
但也隻是一瞬。
這桂花糕讓她意識到謝豔秋的存在。
她既然擄了他來——那何不物儘其用一下呢？
無數次明裡暗裡包括自己親自出手的嘗試後，童霜玉便鮮明的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與林琬瓔正麵對抗。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她沒有辦法的人。
便是謝豔秋。
若是……讓謝豔秋對上林琬瓔呢？
讓謝豔秋對上林琬瓔，不能處理的麻煩對上另外一個不能處理的麻煩。兩者相遇，必有強弱——總能分個勝負吧。
於是便有了今日的這一出。
她帶著謝豔秋來到混沌城，阻礙林琬瓔取得奇物樓的入場券——她的阻礙成功了，林琬瓔事後的搶奪也成功了。
隻是……
被林琬瓔取走的那一枚入場券，是她事先讓謝豔秋替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