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沉驍回去麟遊宮的時候,已經接近寅時。
女牀山上降了一層白霜,天色潮潤得籠著一層霧氣,雲層低低壓著,並不透露日光。
他偷偷摸到麟遊宮大殿門前,準備將自己重新關回地牢之中。
卻在剛踏入殿中之時,聽到平穩而均勻的呼吸聲音。
竇沉驍愣了一瞬,抬眸看去,隻見大殿黑暗的陰影處斜斜倚靠著坐了個女子,指節撐額,目光平靜而無瀾的看著他。
……
竇沉驍心口抽跳了一瞬,將手收入袖中,臉上翻出笑容,向那女子走過去。
“小鶴。”他親昵而熱切地喚道,“你怎麼在這裡?冬日寒涼,大殿中又不供靈石,待的久了容易受病……”
童霜玉不想同他掰扯,直接打斷道:“你去見林琬瓔了?”
竇沉驍神色微微凝固。
他停頓了一瞬,露出笑容:“你親自點出來名字的人,隻讓紫狷去辦,我怎麼能放心呢?”
童霜玉微微挑眉:“哦?”
她有些驚訝:“照你這話的意思,你是把她解決了?”
“自然。”竇沉驍盈盈笑著道。
“人呢?”童霜玉伸手。
竇沉驍卻將五指穿過童霜玉的指縫,扣住她掌心:“自然在……”
話沒有說完,鼻尖嗅到些不一樣的氣息,聲音戛然而止。
他傾身向前,湊著童霜玉又嗅了兩下,神色微微生變:“你身上是誰的味道?”
童霜玉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用手掌將幾乎湊到麵前的那張臉擋開:“與你何乾。”
說完,又蹙了蹙眉頭,嫌棄道:“離我遠點。”
竇沉驍直接伸舌舔她的掌心。
童霜玉感受到熟悉的濕濡感,反手一巴掌要扇到他臉上,竇沉驍反應敏銳,側身躲閃。
童霜玉收掌成拳,拳風帶著靈力,直衝竇沉驍鼻梁。
竇沉驍悶哼了一聲,當即捂住鼻子,痛苦地哼哼求饒:“好,好了,我知道錯了,小鶴,小鶴——”
第二拳才在眉心險險停下。
童霜玉將手放下,扯著竇沉驍的衣袖擦了擦掌心,沒什麼好氣地又問了一遍:“人呢?”
“人?誰?我在這兒呢。”竇沉驍探著頭左右看。
童霜玉翻了個白眼,不說話。
竇沉驍歎了口氣,隻能說實話:“放了。”
童霜玉:“?”
竇沉驍向後退了兩步,給自己在大殿中尋了個寬敞舒適位置坐下,抬手輕撚,一道森黑色的魔息自他指間溢散而出,向上躥入殿頂懸吊著的蓮型燈盞之中。
燈盞激活,散發出幽白色的光亮,籠罩在一左一右相對著坐在大殿中的兩人身上。
一半亮,一半暗,涇渭分明,卻又渾然如一。
“原是準備殺了的。”竇沉驍靠著椅背,右手撐住下頜懶洋洋道,“但是那丫頭聰明得很,抓住了我的軟肋,我權衡之下,隻能放了她。”
“不過你放心,我讓紫狷給她喝了螣蛇血,等到想處理的時候,抓回來便好了。”
童霜玉默然無言。
她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或者說,在決定將那個夢告訴竇沉驍的時候,便已經預料到了。
像是有一雙手,什麼洪流,推動著在這棋盤上的每一個人向前走,無論怎樣試圖努力掙紮,都改變不了可以預見的既定結果。
童霜玉輕輕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息。
再睜眼時,手從腰間抽出鞭子來。
從年幼時她便熟悉諸般武器的用法,刀槍劍戟無一不通,但是最為得心應手的還是那條一直束在腰際充作裝飾的墨色長鞭。
竇沉驍微微坐直了身子。
他看了一眼殿外天色,麵上笑意微斂:“小鶴,你是要將先前的事情再演一遍麼?”
童霜玉不出聲,隻更新催動體內的魔息。
“上次是我讓著你。”竇沉驍歎氣,語調不急不緩,甚至有些無奈,“小鶴,玩鬨也要有個限度。”
“彆廢話。”童霜玉道。
“我不明白。”竇沉驍低垂了下眼睫,“小鶴,我們年幼相識,扶持百年,一路共同前行——這個世上,沒有比我更同你親近的人了。你真的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而對我出手嗎?我不信。”
“你說得對。”童霜玉沉默了很久,冷笑道,“我確實不會殺你。但是,竇沉驍,我也不可能容忍你懸在我的頭上,成為一把隨時會落下來的劍。”
“那你要我怎麼做呢?”
“第一,我要魔域六域的掌控權力;第二,將紫狷交給我;第三,你廢去修為,重新修煉。”
“太歲淵與幽桓沼的令牌在我手中,若你想要,現在便可以給你。有了令牌,六魔將自然歸你調遣,他們的忠誠,隻要你自己掙得到,我沒有意見。”
竇沉驍麵上的笑容終於完全消失,青年收了懶洋洋的姿態,抿唇神色凝肅:“但廢去我的修為,這件事情,絕無可能。”
“那便試試。”
童霜玉手中長鞭隨著魔息湧散而震動,於地麵摔出響亮聲響。
竇沉驍整個人向後仰倒,堪堪將其躲避過,反手將其捉住。
兩人一站一坐,各自扯著鞭子的一頭,幽黑色氣息如藤蔓層層,自兩端奔出,於長鞭之上交彙對抗。
相衝一瞬,強勁的力量轟然爆出聲響。
·
大殿之外,青魑帶著安防衛圍守待命。
聽到這震然的聲響,綠衣女童眉毛重重耷拉下來,老氣橫秋般深深歎了口氣。
“朱鸞姐姐。”她眉頭皺得緊緊的,抬手扯扯朱鸞的衣袖,悄悄聲問道,“他們到底要打到什麼時候啊?”
朱鸞目視前方,語氣平穩:“到分出結果的時候。”
“可是為什麼呢?”小女童將自己的長槍攬在懷裡,下頜抵著槍杆,聲音悶悶道,“為什麼殿下和魔主非得分個結果出來呢?”
她微微歪頭:“他們二人相扶持著走過那麼多年,難道不是一體的嗎?明明魔主不會傷害殿下,殿下也不會真的取魔主性命。”
縱使相鬥,也永遠不會真正走到那分裂隔絕的最後一步。
朱鸞垂眸,看了麵前的小女童一眼,輕輕伸手揉她的發頂:“這是他們之間的矛盾,需要他們自己解決。”
“好吧。”青魑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眼巴巴的道,“希望殿下和魔主打完這一架就趕緊和好——我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敢吃魔主給的糖了。”
這邊談話間,大殿之中發出更強烈的聲響,一道身影自大殿門處被甩出。
朱鸞立刻站立起身,目光緊盯著煙塵彌漫之處,青魑也握緊了懷中長槍。
塵霾散去,看見竇沉驍側臥著躺在地上,童霜玉膝蓋壓在他胸口,將一根半尺長的銀釘楔入他的琵琶骨。
兩人不由鬆了口氣,心臟卻又在同時揪起來。
青魑跺了兩下小腳,帶著身後一溜兒的安防衛趕過去,將竇沉驍童霜玉所在的位置包圍起來。
趕到的時候,正聽見竇沉驍發出痛楚的悶哼聲音。
“小鶴。”他臉色鮮明的有些發白,唇角溢出血液,“你真的忍心嗎?”
童霜玉將另一根銀釘也楔入竇沉驍的琵琶骨,催動魔息使其透入,然後起身,退開,回答他:“忍心。”
竇沉驍:“……”
童霜玉抬眼,向著青魑的方向看過去。
青魑一直留意著,立刻抱著自己的長槍跑過去,仰起小臉乖巧道:“殿下!”
“嗯。”童霜玉應了一聲,目光掃過半躺在地上,正艱難的試圖坐起身來的青年,吩咐道:“抽了他的靈脈,挑斷手腳筋,送回地牢中去。”
青魑小雞崽點頭般應下,指揮身後的安防衛:“你們幾個去這邊,你們幾個去那邊,還有你們幾個過來……”
等到安排完畢,回頭想要偷偷看童霜玉的神色,卻發現人已經離開,向著瀝風齋的方向,隻留一抹如墨暈染的背影。
朱鸞也已經追上去。
“……”
青魑沉默了一瞬,咬住嘴唇,回頭看向竇沉驍的方向。
青年琵琶骨被楔了釘子,動一下都牽扯疼痛,此刻麵上表情次牙咧嘴的,看著很是猙獰。
方才殿下說什麼來著?
抽了他的靈脈,挑斷手腳筋,送回地牢中去……
安防衛熟門熟路,已經做過一遍的事情再做第二便便十分的順手,很快便將竇沉驍“抬”回了先前關困他的地牢之中。
然後規規矩矩的守在地牢之外,默而無聲。
青魑走進地牢之中,半蹲下身,手中槍尖對著倚靠牆壁的青年手腕虛虛劃了幾下,也半天沒憋出聲音來。
直到竇沉驍微微掀眸,笑她:“怎麼,小青魑,下不去手?”
青魑不說話,睜圓了眼睛瞪他。
“咳,咳咳。”竇沉驍低低的咳了兩聲,說話時的氣息若遊絲,“你若是不忍心,那要不就彆抽了,到時候我裝上一裝,便同你們殿下交代了。”
不忍心歸不忍心,立場上青魑還是清楚且堅定的,立刻道:“不行!”
“這是殿下的命令,我也隻聽殿下的命令。”
她說得認真,一字一句,神情嚴肅。
竇沉驍見商量不成,便也懶得再花功夫,整個人向後一仰,伸手腕道:“那你動手。”
青魑沒辦法,隻能眼一閉,槍一劃,在竇沉驍的腕上切出口子。
槍尖鋒銳,當即便有一道深刻的傷口在竇沉驍腕上生出,筋脈斷裂,血液噴薄。
竇沉驍掀眸看了青魑一眼,也不待她下一步動作,直接將手指伸入自己傷口中。
他的動作很快,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揪著斷裂處自己將自己的靈脈儘數生抽出來。
染著血甩到青魑麵前。
血色流了一地,將青年墨黑色的衣衫染濕。
青魑怔怔的看著,鼻尖聞嗅到香甜的氣味,無意識舔了下唇角。
後知後覺的跳起來喊人給竇沉驍包紮。
小女童整個人暈暈的,走出去的時候甚至險些裝了地牢的欄杆,走到一半時,還聽見身後青年悠悠然的開口問她:“你說,你們家殿下這回,該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