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歸翠黃穀,童霜玉要做的隻有兩件事情。
第一,將象征域主身份的紋印扔還給翠黃穀群魔,等待他們爭鬥角逐,選出新的域主。
第二,讓這位翠黃穀的新域主臣服於她。
雖然那一日有名為朱厭的魔主動站住來願意效忠臣服於她,為她清理翠黃穀,但做到這樣的事情,空口憑誇是不成的,需要有足夠實力支撐。
但有人願意來做這個出頭鳥,童霜玉也無可無不可。
倘若真能存活下來並勝出,自然是好。
若是活不下來,總會有合她心意的能活下來。
而朱厭比她所預想的要爭氣些,當晚便由朱鸞引著,來了瀝風齋見她。
來時童霜玉正處理不在魔域這些時日堆積的信息與事務,聽見愈行愈近的腳步聲,才掀眸看去:
一個麵容年輕,身形紮實飽滿,體格卻不過分龐大的青年跟隨在朱鸞身後踏入進來。
青年緊抿著唇,神色肅穆,臉上增添了兩道鮮明新疤,右臂從肩向下斷去,斷處破爛,露出碗口大小的深色血肉。
看起來倒還算乾淨,童霜玉漫不經心的想。
她依稀還記得,當年乘黃坐上翠黃穀域主位置的時候,身上的傷和衣物都黏結成片,仿佛剛從血池子裡爬出來一般。
狼狽極了。
朱鸞將人引至眼前,側身避開,便見青年“噗通”一聲單膝跪在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屬下朱厭,見過殿下!”
……
童霜玉合上卷冊,緩緩坐直了身子。
她打量著這個垂首跪在麵前的青年,淡聲開口:“抬起頭來。”
朱厭照做。
他的眼上原本有一道貫穿的舊疤,傷處泛白,隻餘猙獰的溝壑,如今再加上兩道染血的,看起來倒是更凶惡幾分,符合世人對於“魔”的常規印象。
“名字。”童霜玉漫不經心的問。
朱厭神色微愣,又重複了一遍:“屬下朱厭,見過殿下。”
“職務。”
“……”朱厭停頓了一瞬,“前翠黃穀域主乘黃麾下副將。”
還不錯,挺乖。
“你不是生在翠黃穀的魔。”童霜玉手指點點桌麵,“哪兒來的?”
翠黃穀群魔,似狐有角,毛黃脾躁,從來莽撞衝動,不拘小節。
且不說原身化形,便是行事方式——眼前青年也與他們截然不同。
朱厭低著頭:“屬下出身卑賤,曾為厄鬥場囚奴,後得出,才入了翠黃穀。”
“哦。”童霜玉點點頭,眯著眼,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選擇效忠於我?”
朱厭陷入沉默,許久沒有回答。
這讓童霜玉有些驚訝。
因為按理說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不管是向上逐位,還是謀求庇護,不過一些表鑒忠心的客套話。
而她也不會做什麼。
隻不過借著這些表鑒忠心的話語在他身上落一隻誓蟲,若是違誓便被自內向外啃咬噬心而亡罷了。
等了許久,等了童霜玉都有些不耐煩了,想要讓他滾蛋,再換一個肯開口的來。
卻見眼前的青年動作改變,雙膝都跪於地,僅剩的左手按在地上,額頭緊貼地麵,聲音沉悶道:“屬下知曉不該開口冒犯,但屬下不願欺騙殿下。”
“昔日殿下縱厄鬥場群魔出逃,引發亂戰,死傷慘重,魔主厄令魔域之內不許提及。”他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抬首,看著童霜玉,高聲道,“但若非那一日殿下,我永遠也逃不脫厄鬥場,隻得見爭鬥至死的命運。殿下給了我向上活命的機會,我感激殿下,故而願意效忠臣服。”
他的聲音振振,縱使受傷,也仍舊鄭重認真,不見虛弱。
甚至於童霜玉對上那雙眼眸的時候,感覺到幾分縹緲遙遠的真心。
真心啊。
真是讓人覺得有趣又懷念的東西。
“你這樣誠懇,願意真心效忠於我,又怎麼算是冒犯呢?”童霜玉微微露笑,向他勾手,“過來。”
朱厭膝行上前。
童霜玉攤開手掌,掌心趴了隻指甲蓋大小的漆黑甲蟲。
“認得嗎?”她盈盈道。
“……誓蟲。”朱厭下意識的吞咽口水,喉頸處微微起伏。
“認得就好。”童霜玉柔和的看著他,並不繼續說。
隻要不是傻子,都該知曉她的意思。
眼前青年從翠黃穀群魔圍攻之中爬出來,爬到她麵前,也不會是傻子。
朱厭有幾分微顫的捏起誓蟲,看著那小蟲振翅在指間掙紮了片刻,閉眼放入口中。
吞咽下。
張口給童霜玉檢查過後,膝行後退,伏拜道:“屬下朱厭,願為殿下驅策,肝腦塗地,死而不悔。”
童霜玉撐腮打量著他,覺得這份誓言聽著比先前那一堆更中肯幾分。
“去吧。”她擺擺手道,“從這座宮殿出去,你便是翠黃穀的域主了。”
朱厭離開後,童霜玉低頭繼續看眼前的卷冊。
朱鸞跪坐在她旁邊整理已經看完的部分,卻並不專心,時而翻翻,時而抬眼窺童霜玉的神色。
童霜玉察覺的到,頭也不抬:“有話就說。”
“……”
朱鸞輕聲開口:“殿下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嗎?”
“實不實的,又有什麼重要。”童霜玉翻過手中一頁,“他吃了誓蟲,從今往後,所說的全是真話。”
“可是……”朱鸞蹙著眉頭,還想說什麼。
童霜玉直接打斷她:“整理好了嗎?整理好就送到內間去。”
·
翠黃穀域主變更,其間夾雜著權力的更迭與交割,自然有暗中蠢蠢欲動者。
童霜玉雷霆手段,就著風口揪了幾隻,殺雞嚇猴,以儆效尤,將他們敲打得安靜下來。
她忙得充實而規律,日程計劃表排滿,若不是朱鸞提醒,險些忘記自己還從滄極宗擄了個人回來。
“謝豔秋?”童霜玉將手中刀上沾染的血跡擦拭乾淨,交還給候在一旁的青魑,語氣有幾分不虞,“他又整什麼幺蛾子了?”
朱鸞微微抿唇。
那日審問完之後,童霜玉便好像將這位從滄極宗特地擄來的道君忘到了腦後,也沒有提過如何安置。
本著穩妥起見,朱鸞在瀝風齋中擇了一處僻靜院落,調了十名安防衛看守——反正那位道君手上帶著封靈鎖,無論魔息靈力都無法使用半分。
謝豔秋也知趣,這些時日一直都保持安靜,因此童霜玉沒開口,她便也不拿這件事來擾她。
卻怎知昨日夜裡卻出了變故。
“謝道君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適。”朱鸞斟酌著道,“原本還好好的,今日清晨送餐時進去查看,卻發現道君麵色有異,氣脈似乎也紊亂, 於是請了醫師去看……”
發現他體內存有落玉鴆。
最後這半句話朱鸞沒有說出來,隻問童霜玉道:“殿下是否也要去看看?”
童霜玉卻沒反應過來,完全將落玉鴆拋在了腦後——畢竟這東西難受歸難受,卻隻是折磨人的法子,又不會真的死人。
“我去看他?這是什麼道理?”童霜玉當即回絕,“不必管他。”
“……”
朱鸞沉默了一瞬,微微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噤聲退下。
殿下做什麼事情,自有她自己的安排,隻要把分內之事做好,聽候吩咐就行。
這件事便被這麼擱置,一直到了晚上,童霜玉沐浴完畢,準備休息。
走到床邊時,卻驀的感受到心口一陣疼痛,暈眩直衝識海。
童霜玉驚了一瞬,第一反應抬手去按自動腕脈,查看體內是否有靈氣魔氣失衡導致經脈受損的現象。
然而經脈完好無損。
……
疼痛感受再度傳來,仍舊透徹清晰。
童霜玉咬唇忍著這仿佛撕裂一般的疼痛,腦子卻清楚得很,當即回想起自己將謝豔秋從滄極宗帶離的那一日。
那日她是真的想殺他,但殺他讓她難受無比。
隻要付諸於行動,似乎她也會對那些疼痛感同身受。
若不是她自己的問題,那便隻能是……
童霜玉扶著桌麵,隻覺額下血脈突突跳動,切齒喚道:“朱鸞。”
朱鸞一直在外麵守著,聽到聲音立刻快步走進來:“殿下……”
童霜玉打斷她:“謝豔秋在哪?”
朱鸞連忙回答:“在玄梅院……”
話沒有說完,便見童霜玉身形砰然消失在房間之中。
房間之中恢複寂靜,朱鸞怔愣了一秒,隨即反應過來,也快步跑出去,往玄梅院的方向去趕。
玄梅院中有紅梅數株,一到冬日便競相開放,紅豔玄妙,因此得名。
現下是深秋初冬,院中紅梅未至開放的時節,隻零星冒了幾顆嫩小骨朵,映照在月下盈盈。
童霜玉的身形驟然於院中顯現,所帶出的氣流波動震得梅樹枝葉撲簌,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她一腳踢開院內房間的門,衝進去,揪住那個已經蜷在角落的青年衣領:“謝豔秋,你到底想乾什麼?!”
謝豔秋抬眼,青年整個人不複往日的清冷沉靜,眼角緋紅,氣息紊亂而起伏,一雙眼眸仿佛被水汽氤氳染濕,盈盈滿蓄;瞳仁卻散渙著,空泛而失焦。
他對上童霜玉的眼睛,似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辨認出眼前這張帶著殺氣騰騰怒意的五官歸屬於誰。
然而這樣的怒意與殺氣並沒有將他身體之中那團被困束的難受滾燙壓製下去,反而如引火的柴薪一般,使所有的克製瞬間崩塌。
原本冷冽的雲曇香氣,在落玉鴆藥效的催化引導之下,都變得熾熱甜膩起來。
好想……
好想嘗一嘗……
意識沸騰起來,身體本能的欲望在這一瞬壓倒了理智。
謝豔秋向前湊到童霜玉頸側,唇瓣無意識的喃喃道:“小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