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遊宮外的場景倒是比童霜玉所想的要好上不少。
所謂的“打起來”,“兩方相搏”並不是麟遊宮的安防與翠黃穀群魔堆在一起混戰互毆,而隻是青魑與乘黃兩個人交手。
看著頭頂上空掄槍砸人的綠衣女童與舉起雙錘抵抗的壯碩男人,童霜玉輕按了按眉心。
“停手。”
女子聲音在麟遊宮上空響起。
然而壯碩男子隻是低頭覷了童霜玉一眼,手中石錘猛翻,仍舊攻向對麵的青衣女童。
他不收手,女童自然也不可能白白挨打。
掌心長槍一抵,一抽,一刺。
兵戈相接,碰撞錚然,兩人再度陷入戰中。
“殿下!”童霜玉走得快,朱鸞便落後了一段,小跑著才追上來。
她一來便看到青魑與乘黃仍在相鬥,而童霜玉麵色不好,便猜到方才發生了什麼。
“攔過了。”朱鸞低聲解釋道,“無論如何不肯停手,說今日要麼見到魔主,要麼分明結果。”
童霜玉神色沉下去。
“分明結果?”她嗤笑,“他想怎麼分明?以死明誌?”
“這……”朱鸞垂首不言。
童霜玉向一名麟遊宮的安防衛伸手:“槍給我。”
安防衛神色一緊,將手中長槍雙手捧著交到童霜玉手中。
兵戈入手,發出鳴震之聲,森黑色的魔息立刻如藤蔓纏繞其上。
童霜玉將長槍在手中掂了掂,反手向著空中打鬥的兩人擲去。
“殿下!”朱鸞驚呼一聲。
童霜玉擲槍的時候並沒有瞄準,隻看了大概的位置,那兩人打得難解難分,這一槍飛出去,指不定傷中誰,兩個一起傷了也說不定。
半空之中,纏鬥在一起的青魑與乘黃也感知到勁風。兩人神色掙紮了一瞬,貪多又過半招,才各自向後退卻。
森黑色的長槍自兩人方才相戰的位置穿過,不出二尺,又陡然折轉,將他們再度衝上去的路徑打回。
長槍落地,重新歸於童霜玉手中。
半空中纏鬥的兩人也終於分開,各自於地麵停落。
青魑早就看見了童霜玉,小女童眼睛亮亮的,長槍收了往腰後一塞便噠噠噠跑過來:“殿下!你來了!”
童霜玉揉了揉她的腦袋:“去找朱鸞姐姐。”
“好!”青魑嘻嘻笑著,乖巧的去了。
童霜玉握著手中長槍,看向乘黃所落的地點。
他的位置與青魑相對,身後是數百翠黃穀的魔,圍成半圈將他拱衛在中心。
“唾!”
乘黃對著地麵惡狠狠呸了一聲,提起墜地的雙錘,看向童霜玉:“小娘們兒,你把尊上怎麼了!”
“尊上?”童霜玉微微挑眉,“魔域以殺定位,你既認他為尊,便當知曉,我是無法對他做些什麼的。”
乘黃石錘指向童霜玉:“那你開了麟遊宮,叫我親眼去見尊上!”
童霜玉懶懶的轉了轉手中長槍:“麟遊宮無令不得進入。你取出竇沉驍的手令來,我便放。”
“臭婊子!”乘黃手中兩枚石錘相擊,發出類似震烈的聲響,“見不到尊上,哪裡來的手令?你刻意為難我呢是吧!”
“麟遊宮的規則便是如此。”童霜玉道,“沒有魔主手令,擅自率領翠黃穀數百魔眾於此——乘黃,你是想要以下反上嗎?”
“若能殺你,便是反了又如何!”
身形壯碩的男子提著手中石錘,眸色沉沉,手背生出青筋,鏘然吼道:“今日便為我翠黃穀百條性命報仇!”
童霜玉默然無語。
翠黃穀當年因她挑唆,與幽桓沼相鬥,損失泰半,僅活下來不到百隻魔。
如今雖然休養生息,有所改善,但翠黃穀中對她仍舊怨言昭昭,極為排斥。
其中域主乘黃更是首當其衝。
這也是平日裡童霜玉少與翠黃穀接觸,甚至放任他們歸入竇沉驍麾下的原因。
石錘迎麵而至,大小有若人頭,力鈞而沉,若是結實挨上一下,便會瞬間化作血泥。
童霜玉側身閃避,手中長槍槍尖抵住乘黃的石錘,眸色深凜:“你確定嗎?”
“喝!”乘黃不答,隻再度將石錘掄過來。
童霜玉反手以槍迎上。
兩人於麟遊宮外的空地處交戰起來。
乘黃身形壯碩,以力量見長,十分懂得發揮自己的優勢,沉重的力道施加於雙錘,透過長槍傳遞至童霜玉的手腕。
童霜玉麵色不變,且戰且退。
兩人過了數十招,便已經到了麟遊宮的門前,甚至守在門口的安防衛都稍稍推開,騰避空間。
“受死吧!你這臭婊子——”
雙錘正麵砸來,背後是麟遊宮的大門,童霜玉再退一步,乘黃便可踏入界限。
故而這一次她沒有再退,而是橫了槍,倒轉迎上。
槍尖與石錘相抵,兩股力量相交,石錘的進勢被迫停止。
“喝!”
乘黃麵露不屑,雙手用力,便有森然的魔息自他雙腕處生出,順著石錘錘柄攀纏,增強石錘的力量。
童霜玉眉宇微微凝蹙了一瞬,小指在槍身輕點,也有一縷魔息靈蟲般鑽入槍中。
她手上用力,平穩的將長槍向前推進。
槍尖原本是有些鈍的,此一瞬不知怎的突然變得鋒利起來,與槍尖相接的地方,石錘表麵竟然生出細小的裂隙。
“啪哢”極輕微的聲響,裂隙迅速擴大開來。
乘黃驚了一瞬,始料未及,連忙想要收手,銀白色的槍尖便自石錘靠近他的一端露出。
石錘碎裂。
乘黃連忙舉起另一隻石錘,想要阻擋槍勢。可童霜玉的槍隻是看起來慢,卻穩穩擦著石錘邊緣,刺入他的心口半寸。
“你!”乘黃愕然,麵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怎麼……”
童霜玉看著乘黃,緩慢的將手中長槍從他喉頸位置推送進去,貫穿前後。
……
最先落地的是男人手中石錘。
尚且完好的石錘驟然失去抓握力量,落至地麵,砸出一個深坑凹陷。
童霜玉麵無表情的收手,將長槍自方才沒入的位置拔出。
這樣一來一回,槍頭上帶出深紅褐色的血跡,與破碎的血肉組織。
她隨手將槍扔到地上。
乘黃的瞳孔在出乎意料的驚恐中放大。他甚至還張著嘴,舌頭微顫,想要說些什麼。
卻再也發不出聲音,隻能伴隨著不甘向後倒去。
留下一道沉悶聲響。
風穿過守在周邊的安防衛,卷起童霜玉的發絲衣角。她麵上沒什麼表情,眼睫微垂,輕輕抬手,便有無數燦金色的光點自乘黃的傷口處溢散出來。
光點有如流螢,撲閃翩飛,於她掌心彙聚成一枚金色的半菱形紋印,緩緩凝實。
象征魔域一域之主身份的紋印。
童霜玉看著這枚紋印,緩緩開口,淡聲陳述道:“翠黃穀之主乘黃,以下反上,死於我手。自今日起,魔域翠黃穀,歸於我麾下。”
域主死亡,紋印被取,翠黃穀群魔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進還是退。
麟遊宮前寂靜片刻,童霜玉也沒有出聲。
直到片刻後,一個眼上貫了疤痕的青年從群魔之中走出,於童霜玉麵前單膝跪下。
他俯首,以臣服的姿態閉目沉聲道:“屬下朱厭,前翠黃穀域主麾下副督將,願歸順殿下,為殿下清理翠黃穀!”
“……”
童霜玉微微眯眼,看著伏跪於眼前的青年。
片刻後,輕輕抬手,將掌心紋印落入他眉心。
女子的聲音宛若咒律,於風中空靈飄蕩:“更替必以搏殺,咒律不可違反。朱厭,自今日起,你便為魔域翠黃穀之主。”
“多謝殿下。”朱厭俯首。
童霜玉微微點頭,道:“撤了吧。”
童霜玉轉身,青魑噠噠噠的跑過來。
“殿下!”女童眨巴著眼睛,殷殷期待的看她,“這個可以給我嗎?”
童霜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乘黃壯碩的身體橫躺在地麵,從頸口傷處漫出的血跡已經滲透進入地麵,描摹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
童霜玉停頓了一瞬,微微點頭:“可以。”
她再次摸了摸青魑的頭,轉身踏入麟遊宮門,安防衛在她背後將這進入的空間再度封閉護守。
與此同時,麟遊宮外的群魔也終於變得嘈雜起來。
“域主死了……”
“是他!怎麼是他!”
“殺了他,殺了他就能成為新的域主……”
“兄弟們,上啊!為域主報仇!”
“嘿嘿嘿,動不了乘黃,還能動不了你小子嗎——”
“啊!打我做什麼,你瞎嗎?”
這般場麵童霜玉見過上百次,早習以為常,步伐平靜如常,並不回頭。
朱鸞倒是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兵戈相交的混亂,與剝骨見肉的廝殺。
臉色微微白了片刻,才低頭,快步追上。
朱鸞低著頭,跟隨童霜玉走了許長一段,才從方才所見的場景畫麵之中緩和過來。
抬起頭,卻發現所行的並非往瀝風齋的方向。
朱鸞看向走在前方的童霜玉:這條路她這些時日走過數次,並不陌生,哪怕此刻還沒有到達目的地,也僅憑周遭的景色可以立刻判斷出來——這是麟遊宮大殿的方向,自那日突然的變動後,魔主便一直被囚在大殿的地牢中。
殿下往這兒做什麼?
但童霜玉的事情她向來是隻做不問的,尤其是在關於魔主竇沉驍的事情上。
殿下與魔主自年幼便相互攙扶,行路百年,便縱有矛盾磕碰,分歧爭鬥,其間的情誼也絕非旁人可以挑唆撼動。
許多事情,若是不解,便將雙目蒙覆,雙耳閉塞,要如何做便如何做,就定然不會出錯。
眼看著童霜玉就要走到大殿門前,邁入那座巍峨恢弘的漆黑色宮殿,朱鸞停下腳步,止於殿門之前。
童霜玉則踏入進去。
大殿之中冰冷空曠,是久無人住的模樣,童霜玉掃也不曾掃那隻位於正中的黑龍座椅一分,直接開了機關,通過暗道往地牢去。
地牢中無窗,僅火把照明,隱約可以視物。
沿著狹長的窄道走至儘頭,可以看見墨發披散,敞著黑色中衣頸口的青年額角抵靠黑鐵欄杆,麵容大半張映在火焰暈染出的光線中,盈盈含笑著候她。
看到這張臉,童霜玉不由覺得那團在胸腔中憋了一路,勉強有些壓下去的火氣再度騰怒燃燒起來。
她快步走上前去,隔著鐵欄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用力向外拽:“竇沉驍,你在搞什麼幺蛾子——活膩歪了是嗎?”
青年的臉頰因為這力道貼在石欄上,擠壓出變形的痕跡,也撕破方才那張含笑的“美好”麵容。
“哎呦喂,哎呦喂。”竇沉驍一邊嘴角被壓著,隻能艱難的從唇瓣縫裡開口漏字,“小鶴,小鶴,你輕點,嘶,這可是最好的封魔玄石打造的欄杆,碰一下疼半天……”
“你也知道疼半天。”童霜玉冷笑,手上力道並不放鬆,“說罷,想乾嘛?”
“就是想你鬆鬆手,萬一不小心也碰著這欄杆……”
童霜玉眉梢挑起,沒有說話。
地牢中的空間在這瞬間陷入安靜,隔著黑色玄石的欄杆縫隙,兩雙眼睛四目相對。
火光落在其中,將彼此神色映照分明。
……
童霜玉鬆手。
竇沉驍慢吞吞的將貼著欄杆的臉移開,抬手揉了揉滋生出的刺痛。
“想乾嘛,我還能想乾什麼。”
竇沉驍眉毛撇成一團,像隻耷毛的大狗,幽怨的瞪著童霜玉,語氣委屈道,“你把我關在這裡這麼多天,也不來見我,也不說為什麼……我想著定是哪裡得罪了你,所以給你賠罪咯。”
“用翠黃穀給我賠罪?”童霜玉不為所動。
“什麼?翠黃穀?”竇沉驍露出驚訝的神色。
他右手手指在膝蓋上敲了幾下,語氣懶散,毫無所謂:“我隻是讓他們想個辦法把我弄出去,誰知道乘黃那個蠢貨直接衝到你麵前去了……算他倒黴,命不好咯。”
“至於翠黃穀,既然到了你手中,自然也沒有還給我的道理,是吧?”
青年笑容燦燦,童霜玉心頭卻慢慢冰涼。
她當然猜得到乘黃出現在麟遊宮外的原因。
翠黃穀恨了她近百年,完全可以繼續恨下去,沒道理非得在這個時候衝出來求死。
不論是報仇,還是想爭位,所能夠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
都沒有區彆。
今日麟遊宮外的那一檔子事兒,完完全全,不過眼前這個人逼她來見的手段罷了。
他讓乘黃出麵。
他知道乘黃恨她。
他給他機會,與微渺的希望。
也知曉她會親手掐死這希望。
童霜玉釘在魔域的這個位子上。
百年。
誰來,她就踹誰下去。
眼睫微彎,童霜玉半蹲下身,隔著石欄勾勾手指。
竇沉驍傾身湊過來。
“你拿翠黃穀給我,想換什麼?”
“換你突然生我氣的原因。”
青年也彎著眼,一字一句:“我要知道,來龍去脈的,所有。”
“不要騙我,小鶴。”他幽幽的道,“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