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玉偏眸,瞥了眼那懸在自己頸側的如玉長劍。劍的距離控製得很好,距離肌膚僅餘毫厘,稍稍用力便可見血。
“你詐我?”她嗤笑。
謝豔秋沉默無言。
童霜玉手中弟子劍用力幾分,劍尖抵住謝豔秋的脖頸,按著他血管處的皮膚微微下陷。
滄極宗的弟子劍,主要以弟子練習為其功用,並不開鋒。沒有氣與勢的加持,便隻是鈍器。
不會有血流出。
謝豔秋也不躲,由著她用力。童霜玉試了兩下,發覺確實傷不到人,便索性收了劍隨手拋扔在地上。
“我好端端的在樹上睡著覺,師兄突然對我出手,可有什麼解釋?”童霜玉微微挑眉。
她原本以為謝豔秋對她出手,是因為識破發現了她的身份,可是聽到他開口時的那“師妹”兩個字,又有些不那麼確定了。
索性便揣著糊塗,再裝演著看看。
“秋無意對師妹出手。”謝豔秋的劍也從童霜玉頸上挪開,歸於鞘中,“隻師妹對同門施以縱靈術,實屬不該。”
縱靈術。
施展的對象多為物,鮮少有人。
因為可能會損傷到被操縱者的神智。
他果然看出是她在操控那兩個滄極宗女弟子了。
“師兄說笑了。”童霜玉自然不肯承認,“縱靈術唯玄溯真君座下才有資格學習,我隻是一個外門弟子,怎麼能掌握這樣的術法。”
謝豔秋卻道:“施展縱靈術時人脈息律動與尋常不同,方才交戰之中,我已探過師妹體內靈脈。”
他看了童霜玉一眼,沒有講話說明白,但話底的意思十分鮮明。
“好吧。”童霜玉聳聳肩,隻能承認。她信手拈來的編了個謊:“我想要清息丹,沒有彆的渠道和辦法,所以隻能搶她的,又不想親自出手,便用了偷學的縱靈術。”
“師兄打算怎麼罰我?也去戒律堂?”
她等著謝豔秋頷首稱是,卻見眼前青年垂著眼,搖了搖頭:“師妹行徑,戒律堂難以規束。我會向師叔請示,讓你往棘沉宮去。”
“棘沉宮?”
棘沉宮位於內門,是滄極宗內用來按類彆存放藥草的地方。
童霜玉雖不了解滄極宗內的規則律法,但這樣的地方,想來不是什麼太過嚴苛的懲處。
但她仍舊不樂意去——她來滄極宗是殺林琬瓔的,又不是來受罰的。若是去外門的戒律堂,忍一忍便算了。去那棘沉宮,豈不平白浪費時間?
但又不能直接抗拒,太顯突兀。
“好。”童霜玉點頭,轉身準備如那兩名內門女弟子一般離開,“師兄說什麼便是什麼,我明日清晨就去。”
去魔域,把這身份上原來的臥底抓回來,送她一個順理成章進入內門區域的機會。
卻不想眼前青年突然抬臂:“師妹留步。為防師妹再犯,我親自送師妹往棘沉宮。”
“……現在?”
童霜玉看了一眼頭頂,雲霞已經如河沙般沉澱下去,隻餘天際暈開的一條澄黃。
她打量著謝豔秋從方才起便未有變化的神色,眉梢微挑道:“天色已晚,便是戒律堂的值守弟子,也該換班休息——師兄從來光風霽月,這個時間邀我,便不怕有旁的人說閒話?”
她刻意把“受罰”說得像是“有私”。
因此如願看到謝豔秋眼睫顫動了一瞬。
很好。
童霜玉淡淡的想。
他果然惡心這個。
“更何況,方才與師兄打鬥間,我的衣衫有所損毀,十分不整。”童霜玉繼續輸出,“這個若是被傳揚出去,師兄在方才那位林師妹心中的形象恐怕會一落千丈吧?”
她抬起手給謝豔秋看自己的衣袖,衣袖上是方才臨時劃出來的一道豁口。
謝豔秋果然皺起眉頭,“林師妹?”
“是啊。”童霜玉陰陽怪氣道,“那位林師妹。師兄又是送清息丹,又是特地解圍相救,想來十分在意吧?”
謝豔秋不出聲了。
童霜玉感覺心情大好,轉身便走:“那就在此彆過師兄咯,明日我會自去棘沉宮報到。”
她出了訓練場,徑直向著滄極宗外門弟子住舍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半,卻發現身後並不安靜,回頭看,一道頎長的身影遠遠跟隨著。
……
童霜玉停下腳步,等他走上前來:“師兄這是在做什麼?”
“我與師妹同去。”謝豔秋垂眼,淡淡聲道。
“?”童霜玉,“同去哪裡?”
“弟子住舍。”謝豔秋道,“師妹更換完衣服,再與我一同往棘沉宮。”
童霜玉感覺自己的認知好像被什麼刷新了一般。
她抬眸,今日從見麵到現在第一次有幾分認真的審視眼前這個青年。
眼睛,鼻子,嘴巴。
眉毛,下頜,耳朵。
不是天太黑她看花了眼,眼前之人確實是謝豔秋,那個滄極宗光風霽月的謝豔秋。
童霜玉氣笑了。
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竟可以把尾隨同門,提防猜疑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冠冕堂皇。
這世間竟有可以同竇沉驍相提並論的狗東西。
“好啊。”童霜玉展顏,欣然道,“既然師兄不嫌麻煩,那便等等我也無妨。我回去洗個澡,換身衣裳,收拾了物品咱們再去。”
她施施然的轉身,走在前麵,不再管身後的青年。
到了住舍院落,更是直接走進去,用力關上了門。
門扉發出“砰——”的聲響。
謝豔秋在院中止步,眸色微微垂斂,袖手立於月下等候。
他願意等便等著。
童霜玉不緊不慢,在浴桶裡泡了小半個時辰,才爬出來選了件乾淨的衣服換上。
夜色臨暮,月稍已經懸上中空,霜白色的光輝灑照下來,驅散氤氳著聚集在一起的黑暗。
童霜玉小臂搭在窗柩上,目光偏側著向外探看了一眼。
院落門口,素白色衣衫的青年負手仍靜立著,從始至終未曾離開。
幾個時辰過去,等童霜玉從房間中走出,時間已經接近黎明,天邊顯出一抹魚肚般的微白。
周遭靜悄悄的,隻窸窣風聲掠過林間草葉。童霜玉伸了個懶腰,好整以暇的看著謝豔秋:“謝師兄?”
謝豔秋緩緩回身。
他在院中站了將近一宿,秋夜露氣濕重,鬢發上都凝結了細小的水珠,微微泛白。
他的手仍負在身後,神色無波瀾和變化:“師妹請。”
·
“說吧,要我做什麼?”
棘沉宮中,童霜玉打量著這座地處偏僻又空曠無人的宮殿——果然是專門儲放藥草所用,一踏進來便可聞嗅到清晰的藥香。
謝豔秋落下一步,走在她的身後:“棘沉宮中有藥草千種,分類繁雜。師妹須得靜心沉氣,收斂念欲,便從歸置草藥開始吧。”
“那些?”童霜玉指了指大殿中一排排擺放著的架子。
架子上的草藥種類繁多,都是基礎的材料,用量大,又不貴重,所以成堆的整株放置著。
“是。”
謝豔秋取出一枚玉簡交給童霜玉,“玉簡中有歸置分揀的方法與注意事項,師妹引靈閱讀便可。”
童霜玉隨手接了,揣進袖中。
她從會說話時就開始同各種藥草毒草打交道,對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閉著眼睛也能歸置,並不需要什麼所謂的玉簡。
“另外……”謝豔秋停頓了一瞬,補充道,“若師妹感覺疲憊,棘沉宮中有專門供給值守弟子休息的房間。”
這話出口,卻半晌沒有得到應答。
棘沉宮中一片寂靜,謝豔秋微微抬眼,隻見隨他一起進來的女子已經走到藥草架後,若有所思的撚起一株草藥查看。
似乎並沒有聽到他方才的話語。
謝豔秋靜默片刻,不再說什麼,尋了隻蒲團坐下,閉目打坐調息。
童霜玉雖然走到放置藥草的架子那一處,遠離謝豔秋,餘光卻仍舊瞥著,留意他的動向。
卻不想這人並不離開,反而一掀衣擺坐了下來,開始閉眸打坐。
……
還真是在乎他那個小師妹啊。
童霜玉想。
隻是隨便欺負了一下,便這樣追著不依不饒的緊盯著她接受處罰。
確定了謝豔秋沒有離開的意思,童霜玉隨手撿了幾株草藥扔進旁邊的空笸籮裡,不再管他,而是在心底複盤對於林琬瓔的幾次出手。
她一共對林琬瓔出手三次。
前兩次是殺招,最後一次借由滄極宗女弟子之手,隻是搶奪物品的試探。
單從結果來看,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無一例外的都是失敗。
但揣摩起來的話,卻又有著幾分微妙。
因為在滄極宗的這兩次,並非林琬瓔憑借自己的能力逃脫,而是“外力”的意外打斷所致。
一次是段玉錚,一次是謝豔秋。
若是這樣推算的話,太歲淵底魔物叢生,林琬瓔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又或者說……她真的是依靠自己活下來的嗎?
思及此處,童霜玉不由抬眸,透過擺放草藥的木架縫隙看了一眼蒲團上正閉目打坐的謝豔秋。
當時謝豔秋就在她的對麵,她讓他自封靈脈,他便封了,沒有分毫的猶豫。
真的僅僅是因為重視林琬瓔,所以焦急,失了理智嗎?
這人又不是傻子。
他肯那樣做,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夠保下林琬瓔。
……
原來如此。
童霜玉不由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正欲垂首,收回目光,卻突然留意到謝豔秋眉心凝蹙著一團鬱氣,唇瓣緊抿,整張麵孔幾乎都沒有什麼血色。擱置於膝上的手也是,雖維持著入定的姿勢,卻在微顫。
像是在忍耐什麼。
這麼想起來,似乎從外門弟子住舍離開時,他的臉色便不太好看。
還以為是心情不愉,現下看來,訓練場上的對招,還是傷到了他。
童霜玉輕輕鬆開手指,將撚著的草藥扔回笸籮,繞出木架,從後走向謝豔秋所在的位置。
他正在入定之中,心神貫注,自無所覺。
童霜玉無聲息的湊近,幽魅般從他身後緩緩探伸出手。
猛然搭在那露出一截青白血筋的手腕脈門處!
淬著寒意的靈氣長驅直入,鑽入毫無防備的丹田。
謝豔秋受到驚擾,驟然睜眼,一口壓在肺腑中積沉數日的淤血噴出。
素色的衣擺染上豔紅,他驚愕看向童霜玉:“你……”
童霜玉唇角露出一抹笑:“哎喲,謝師兄,你體內有氣血逆衝,正傷五臟呀。”
謝豔秋沒有答。
他抹去嘴角殘存的那一抹嫣紅,目光微垂,看向童霜玉搭在自己脈門上的手指。
她的骨相偏長,骨節分明,帶著竹節般的泠冷,落在肌膚之上卻是柔軟,違和又鮮明的感官刺激。
寒涼的靈氣從丹田衝出,四路通達,暢行無阻。
逼出那一口淤血後,便開始肆意在他體內“作亂”。
甚至衝撞到那團被刻意歸置到角落處,忽略封閉的落玉鴆藥力。
這處不行。
謝豔秋猛然掀眸,翻掌抓握住童霜玉的手腕,中止她對那股靈力的操縱。
但已經來不及了。
壓製成團的落玉鴆藥力絲絲縷縷的向外蔓延開來,酥麻燙熱的觸感自經脈骨髓深處生出。
罪魁禍首卻一臉無辜:“謝師兄,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