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靈是術法修行的一種,以操縱無知無覺之物替為己之耳目口鼻,可於方寸之地知曉數裡之外境況。
滄極宗玄溯真君極擅縱靈術,其所賦靈之物可遠至千裡外,維持十二個時辰整而不消散。
段玉錚是他座下弟子,帶來的同門中也有研修過縱靈術者。
他點出那會縱靈術的幾名同門,一掀衣擺,也席地而坐:“我幫著一起尋吧,師兄要找的那位師妹是何模樣?”
謝豔秋沉首思索了片刻,按照記憶將林琬瓔的裝扮穿著描述給出來。
並提醒道:“太歲淵底魔物眾多,切莫大意,沾染魔氣。”
“師兄放心。”
少年咧嘴一笑,從儲物器中取出數張黃紙,咬破了手指於上繪出耳目模樣,以靈識賦之其上。
黃紙上血跡繪成的雙目似被點亮起來,變得有神。
其他幾名懂得縱靈術的滄極宗弟子也如此動作。
縱靈術的修者據其靈力,精神力量強度不同,所能夠同時縱靈的數目也有所不同——譬如段玉錚一次性賦了十張靈紙,而旁的弟子所賦不過三至五張不等。
所幸人多力量大,尋起來也方便些。
等到幾人的靈紙都落入太歲淵中,謝豔秋才閉眼,深深的吸了口氣。
身體之內的灼熱痛楚之感似乎比先前更明顯了。靈力被封,藥力順著經脈,暢通無阻,有貫穿四肢百骸的趨勢。
必須壓製……
這樣的想法剛剛產生,體內靈力便與封禁相衝,在藥力的催化作用下生出激蕩。
謝豔秋再控製不住,嘔出一口血來。
“謝師兄!”守在旁側護法的剩餘滄極宗弟子忙衝上來。
謝豔秋卻搖頭:“退下。”
他掀衣坐下,神入定中,頂著落玉鴆藥力化散的作用,開始專注破除自己先前親手施於靈脈中的封禁。
·
魔域有六域,外圍有五,被圍拱在中央的位置名為女牀山,是整個魔域最核心的命脈位置。
魔域之主的麟遊宮便坐落在女牀山上。
童霜玉回去麟遊宮,身著紅衣的侍女朱鸞於門前立著,瞧見她來,眉色無聲息的舒展幾分,快步行至她跟前:“殿下。”
“嗯。”童霜玉微微頷首。
解決了一個可能會威脅性命安危的因素,她現在心情十分愉悅,以至開口時語氣不自覺多了幾分輕快,“湯池準備好了嗎,我要沐浴。”
“隨時備著。”朱鸞答,“我去通知她們。”
童霜玉幾乎每日都要沐浴——不僅是因為可以洗去身上濁氣與塵埃,也是因為整個人泡在溫暖的湯池之中,霧氣蒸騰,可以讓身體和精神都稍有放鬆。
瀝風齋的湯池底是一口天然泉眼,隻要激活池壁上的術法,引水灌注,便可以使用。
童霜玉換了衣衫,去到的時候朱鸞已經指揮著人將水放好,整個湯池上空彌漫著淡白色的霧氣,蒸騰撲麵。
她一邊解頭發一邊往湯池邊上走:“我不在的時間,可有什麼異常?”
“回殿下,一切如常,隻……”
童霜玉回頭,看向朱鸞。
朱鸞神色很明顯的猶豫了一瞬:“青魑來過,說大殿裡的那位,想見您。”
大殿裡的那位。
更確切的說,被囚禁在大殿地牢裡的那位。
她青梅竹馬的發小,魔域六域之尊。
竇沉驍。
童霜玉了然,也明白了朱鸞的猶豫之處。
因為數日前,從那夢中醒來後,她思慮結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青魑封鎖女牀山,提著刀衝進魔域大殿,將這在黑龍椅上坐得屁股疼的發小踹下來,關進地牢。
算算時間,也有三日整了。
她的腳步繼續向前,一直走到湯池邊緣坐下,小腿沒入到池水之中:“有說什麼事情嗎?”
“這……”朱鸞更猶豫了。
童霜玉有些莫名的看了朱鸞一眼。
朱鸞隻得硬著頭皮道:“他說他睡不著。”
“睡不著?”
“是。”朱鸞雙眼微閉,深吸了口氣,再次開口時話語快速而清晰,不帶一絲情感,“‘小鶴她將我軟禁在這裡,還準備得那麼周全,實在讓我心神蕩漾,期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以致日夜念想,輾轉反側。若再見不到,恐怕便要耐不住自己挖個暗道直通瀝風齋去。’——這是青魑轉回來的原話。”
童霜玉:“……”
青魑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是不會說謊的。
而且這麼有特色的狗言狗語,除了竇沉驍那個狗東西,整個女牀山也沒有第二人能編出口。
相識相處百年,童霜玉對自己這位竹馬發小再為了解不過。
“給他送個勺子,讓他挖——”童霜玉輕擰眉心,“等到真挖通了再說。”
朱鸞領了命令,退身出去,湯池處便隻剩童霜玉一人。
她解了浴袍,整個人滑進湯池裡,讓蒸騰著熱氣的池水將自己整個包裹淹沒。
水流撲麵灌湧,帶來幾乎窒息的感受。
魔域並非一開始便有魔主的。
在百年之前,群魔散漫無拘,是各為其主的狀態。而其中最為強大的六位,分彆掌控魔域的六方域境,也被稱作“六域主”。
魔族生性好鬥,隻屈服於武力,因此六域之魔常常互相爭鬥,截殺領地,取而代之。
以至於童霜玉最初來到魔域的時候,這裡仍是一片蠻荒之態。
她那時奄奄一息,幾乎快要死掉,是竇沉驍背著她,一步一步走進魔域,也是竇沉驍護著她,在六域魔族之間周旋求生。
最艱難的時候,是他同她一起度過。
而她也幫著他,挑唆六魔,乘虛而入,收割他們的性命,以至一統六域,得到如今的地位和權力。
童霜玉在水下睜眼,看著眼前幾乎實質化的水波,片刻後重新冒出水麵。
水波清透,於霧氣中倒映出一張女子麵容。
眼角與眉峰俱是上挑,摻了白的長發濕漉漉黏在鬢角,看起來鋒利而冷漠。
童霜玉與水麵自己的倒影對視了片刻,從水下將那影子攪亂。
人在臨近死亡的時候思緒是最清晰的,最能夠知曉自己心中所欲所念。
倘若那夢中一切皆是真實,她可以毫不猶豫的殺林琬瓔,殺謝豔秋。
可竇沉驍——
雖然他是個狗東西,但這麼多年的扶持相伴,從微末求生至於今日,絕不是假的。
要為一個可能會實現的夢……殺了他嗎?
·
與此同時,麟遊宮主殿,地牢。
火焰在黑暗中跳動,發出“劈啪”的聲響,四角燃燒的油燈映照出被困束於陰影之中的人。
他雙手雙腳都被從牆壁延伸出來的鐵鏈拴住,長發披散未束,隻穿了件深黑色的中衣,半支著腿,閉眸倚靠牆壁,領口微微敞開,露出幾分緊致而富藏力量的胸膛。
呼吸均勻,神態安靜。
——像是睡著了般。
朱鸞刻意放輕了腳步,然而還未行走過去,便聽見那處傳遞來的漫不經心的詢問:“人呢?”
……
朱鸞停頓一瞬,熟稔回答:“殿下不來。”
籠罩在陰影中的青年陡然睜開雙眼。
他的瞳色幽幽如墨,同周遭的暗沉顏色融彙在一起,難辨喜怒。
朱鸞沉默的又向前走了兩步,在一個距離青年不遠不近的位置上,輕輕將手中的托盞放下。
雙手袖於身前,向後退卻:“這是殿下給您的。”
青年抬手伸向盤盞,幽黑的魔息自他掌心翻出,周身鐵鏈也發出碰撞般的聲響。
魔息裹纏住那隻精致靈巧的亮銀色小勺,帶到他的手中。
他不緊不慢,將小勺轉在手中端詳了片刻,才微微掀眸:“她怎麼說?”
朱鸞將童霜玉所說的話原封不動複述一遍。
“嗬。”青年將小勺於指間撥轉耍玩,“她不來,你們便真的縱著她不來?便沒有替我說兩句好話,勸慰一番的?”
朱鸞垂眸:“尊上說笑,朱鸞是殿下的侍女。”
火光映照黑暗,將青年的麵容分出明暗兩麵。他將小勺壓在舌尖,緩慢而靡靡的舔舐過,沾了沾了晶亮液體的勺背於火光映照中反出一抹明亮,彙聚這黑暗牢房四角所有的光亮。
瑩瑩如月。
青年盯著這光亮看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輕笑,將它重新咬入口中。
“滾吧。”
朱鸞於是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等到侍女的身形消失在火光映照的狹道儘頭後,被鐵鏈困束的青年才含著銀勺,倚身靠後,懶洋洋開口:“紫狷。”
周遭的黑暗波動,一個皮膚白皙,額上生角,雙眼帶著幽幽紫意的美麗女子從角落顯出身形。
她對著青年單膝伏跪,恭謹開口:
“尊上。”
“我待在這裡的這段時日,她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人。”
他的瞳孔像是被墨暈染,融融一片,慵懶而和暖,“去查。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