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這是?你做的書簽?”
沈眷撿起從頁間掉落的折疊起來的紙。
在木綿存沉默的注視中,沈眷把紙張緩緩展開:
“……徐錦屏?”
“還有——”沈眷瞳仁一凝。
兩尺見方的紙上,是橫三豎三九個類似現代尋人啟事的信息塊,包含姓名、身高、最後現身的時間地點、最後現身時所穿的衣物,更有一張細筆巧繪的人麵小像。
徐錦屏名字旁邊的人臉小像,雖隻由單調的黑白兩色構成,仍可見卓然的俊美。
但能讓沈眷吃驚到如此地步的,不是在失蹤人員名單上看到了徐錦屏的名字,而是九張小像裡有一張臉——妍麗若芙蓉,右邊臉頰一顆俏皮的小痣,正是那朵害她被拉進鏡子世界的花上的人臉!
“嶽瑾嬛”是小像旁邊標注的名字。
“花為什麼會長出她的臉?她好像可以控製那些花藤,就像使用自己的手臂。可她是人,死了也該像燕驚春、鶯兒那樣是人形的鬼,人怎麼能是花?”
“沈掌櫃,沈掌櫃?”木綿存輕聲喚道。
“哦,我在看這個尋人信息,最近失蹤的人,怎麼一個個都這麼年輕?”以沈眷在現代的經驗,走丟人員往往以幼童、老人為多,幼童是因心智尚未健全,老人則多是患了影響智力的病。
“怪就怪在這裡,而且,這些還不是全部。”木綿存從竹簡裡抽出一卷遞向沈眷,“這上麵記載了三十六個名字,皆是落月城內在這四個月失蹤的人。其中約九成,在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
“這四個月?”沈眷一怔。
“還是十八到二十五……”望著畫上一張張小像,沈眷又念了一遍“這四個月”,低聲地。
看向木綿存,沈眷露出種仿佛隨便一提的輕鬆神色,開口後的聲氣卻很認真:
“巧了,我說為什麼這四個月我的飯館生意越來越壞,原來是本該喜歡我手藝的這一批食客都失蹤了,畢竟對老人家來說我做的菜還是太重口味,更適合年輕人一點。”
“千味館的食客,其實曾多次扭送在你飯館搗亂的人來找青鱗衛反映,因那些人不曾傷人,也未損財物,隻堅稱是小口角,不便治罪,雖如此我們也已經注意到了異常——”
“去你的飯館搗亂、害你的飯館生意越來越差的那夥人,皆是受人指使。青鱗衛已查出指使者的身份,跟我們暗中關注的與這一樁樁失蹤案有關的那個人,確是同一個。抱月宗,丹堂掌事親傳弟子的堂弟,高昶。”
“堂弟?那他是不是抱月宗弟子?”
“不,這個人不是修仙者,行事不必如修仙者那般多有顧忌,卻能借他堂兄的名和資源,自他堂兄被收為親傳以來他在落月城做了不少好事,鑽儘了律法的空子,”木綿存按住沈眷放在小桌上繪製著九人小像的紙,手指微微發力,接著做了一次呼吸,“說回此事,這些失蹤的年輕人,不論男女,各個品貌稀世、風儀各異,最重要的,是都來自外地,在落月城內既無根基也少朋友——而沈掌櫃你,若是失去了千味館,你的處境就跟他們一樣。”
“所以你辦差路過就總‘湊巧’往我的飯館裡看?怕我變成失蹤人口?”
“是。我並非存了什麼壞心,更非無聊瞎瞥,僅僅是擔憂沈掌櫃你哪天也出現在這份名單上。”
“你故意讓我看見這些,除了找個開端解釋你心無邪念,還有什麼彆的要說的?”
“你最先注意到的那位徐錦屏徐公子,他的父母重病不治,恐怕時日無多。”
木綿存的聲音沉重緩慢:“這對外地來尋子的老夫妻,雙方皆是世家出身,資財頗豐,所以不是沒手段醫,是他們一直苦尋不到愛子蹤跡,自己丟掉了求生的渴望。即便他們族中晚輩將妙藥雙手奉上,跪地求他們吃下他們也不肯。沈掌櫃,倘你是在哪見過徐公子所以有此反應,請務必如實告知,事關三條人命。”
“嗯……”沈眷低頭闔目,仿佛在回憶。
心中瞬息轉過數個念頭:
“木坊主對我的注意,真的隻因為近期年輕人異常失蹤這一件?”
“他會不會知道更多?關於係統、關於福地?所以拿盧雄案和失蹤案接連著試探——”
“不,試探這個詞,隻在實力相當的兩方之間、或者強的一方還沒看清弱的那一方實力的時候才適用。”
對於背後是城主府的木綿存,自己什麼實力一眼可以看到底。“木綿存但凡有惡意,對那四個報案的,他根本不必秉公處理,然後我現在應該在黑黢黢的牢裡,接受各種刑具拷問。”
收拾好神情,沈眷抬頭:“前幾個月好像是有這麼一個叫徐錦屏的書生來千味館訂了東西,說過幾個時辰來取,最後卻一直沒來。這麼一回憶,我還欠著他的東西。”
“前幾個月?那已經隔了很久了,”木綿存略有失望,又很快恢複了平常的神色,“欠著什麼東西?”
“兩碟子點心。”
想起自己往乾裂的茶點上施加“添香”後,連福地裡的鬼都抵擋不住食欲地要吃,沈眷腦中靈光乍現:
“木坊主,方才你說徐錦屏的父母不肯吃藥?”
沒等木綿存回話,沈眷的情緒又忽然低落:“不,或許對失去兒子的他們來說,活著就是一種折磨……”
“沈掌櫃,你的看法太悲觀了。在我想,無論什麼時候人都不應該主動放棄生命。隻有活著才有無數種可能。徐公子也不一定就是死了,難道你親眼見過徐錦屏的屍體?還是遇見過他的鬼魂?”
“我很悲觀?”沈眷給他這麼一說,陡想起自己接近五十的精神汙染值。
一時她不由自己也懷疑起自己現在對情感問題的判斷。
“或許我真的太悲觀了……確實我既沒有親眼見到徐錦屏的屍身,也沒有見過他的鬼魂。”
“沈掌櫃,我剛才的語氣過分了。”
沈眷垂著眼,如簾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神色,木綿存於是側了側臉,仿佛很在意沈眷此刻狀態,想看清她眼神:“我不該強迫你與我抱持一樣想法,望勿以介懷。”
沈眷擺手,已記下了紙上徐家和嶽家的聯絡地址,她把那張繪製九人小像的紙疊成原樣,夾回書中:“木坊主,我想去見一見徐錦屏的父母,勞煩就在這裡把我放下馬車。”
“不必。”
“嗯?”
“正巧,我也有些擔心那對老人。”
……
如木綿存所說,徐家夫婦確實不缺錢。
三進的四合院占地闊大。堂皇的宅門進去,由下仆引路,經過影壁,來到前院。小橋流水,抄手遊廊。庭中山石瑰麗,潭水空碧。春風澹蕩,魚戲水間,有十數條聚在一起的仿佛被他們的腳步驚動,倏忽而散。
徐家夫婦是把木綿存視作貴客接待的,不僅把見麵地點選在正房,更即便抱恙,也命人攙扶著在椅子上端坐相對。
見禮介紹之後,沈眷就靜靜坐在木綿存側旁,聽他與徐家夫婦寒暄。直到兩位老人的目光轉向自己,徐老爺喘嗽著,問道:
“沈老板,不知犬子在你那買了什麼?是很貴重的東西嗎?竟勞你特意送來。”
“他……”徐夫人的眼圈在先前同木綿存提及徐錦屏時已微微發紅,此刻更是眼中浮現了一線晶光:
“他給錢了嗎?姑娘,他身上,你見到他的時候,他穿得怎麼樣?他還有錢嗎?”
“給了,當然給了,”沈眷站起來,一手提著加了料的茶點,走過去,把裡三層外三層捆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在桌上打開,“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二位也彆太擔心,先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好才是正經,彆的我不敢說,至少訂這東西的時候,徐公子的心情和處境應當都還算不錯,不然也沒有興致吃點心。”
“好香……”先是被香氣所驚,緊接著徐夫人潸然淚下,“這是錦屏喜歡的糕點,”徐夫人抓住沈眷的手,“沈老板,你說的是真的!你說的是真的?”
“F”的體質雖然在麵對修仙者時不堪一擊,可被徐夫人再怎麼緊張地握住手,沈眷也完全感覺不到痛。
任由那修剪整齊的指甲陷進皮膚,沈眷手一動不動,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徐家夫婦邊流淚,邊慢慢吃下混雜了藥粉的糕點。
沈眷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木坊主有一點說得對,活著才有可能。”
“徐錦屏縱真是死了,觀那血字,也極大概率是被人所害。至少要給這對夫妻一個交代。隻有活著才可能看見真相,看見凶手被懲戒的那天。”
看見最後一塊也被吃下,沈眷在心中暗舒了口氣。
“徐公子,兩碟茶點還有房租,還你了。”
不知從何處得的海上方,徐家晚輩給的妙藥著實靈驗驚人。
服下不過半個時辰,肉眼可見地,兩位老人的氣色變好了許多。咳嗽也明顯減少。
精神頭好了不少的徐家夫婦一時不肯放他們走,跟他們說起徐錦屏,又提到幼時之事。
原來徐母在生徐錦屏時傷了身,此後數年需以秘藥調理,又需妥善靜養,徐父愁愛妻長病,兼公事繁冗,對徐錦屏甚少上心;更是想徐錦屏繼承家風,早中功名,於是在徐錦屏才三歲時,便將他送往嶽家的學塾,長期交掌塾管教。
直至七歲,徐錦屏出現異狀,徐父方勻出心思在徐錦屏身上。
多方細查,徐父才知掌塾厭徐錦屏活潑太過、學習又壞,常以種種看不出痕跡的手段虐待徐錦屏,還當著眾人的麵用言語和工具羞辱還不滿七歲的徐錦屏。
徐父痛心疾首,悔不迭將子接回。
沈眷聽到此處,想他們之所以留下自己和木綿存主動說起這段往事,便是心中愧恨至今未除。
他們作為成人尚且不能釋懷,當初還是幼童的徐錦屏隻會痛恨更深。
當時沒有爆發,不代表心結消失。“在馬車上聽說,隻因不熱衷功名,被徐老爺責打了幾次,徐錦屏就決然離家,出走千裡,來這落月城,我還有些奇怪。”
“原非一時之憤,是長年想恨又不能恨的痛苦,把徐錦屏逼來了落月城。”
大概父母說起孩子,總願提優點比提缺點更多,說罷徐錦屏不愛讀那四書五經,徐家夫婦很快又說起徐錦屏極其擅畫,少有盛名。
二老更是熱情帶沈眷和木綿存去後院,看他們從家鄉帶來的畫作。
徐錦屏畫畫厲害,沈眷在一零四就看出來了——當時她還以為是掛的古跡,以為徐錦屏是哪個已經死了很久的大家。後來聽燕驚春喊“徐公子”,想起畫上印的名字,她還愣了片晌。
此刻看見徐家夫婦展開的精美絕倫的畫,她毫不覺驚訝,木綿存真心驚歎誇讚的時候,她邊佩服木綿存誇人的詞彙之豐富準確,邊站在木綿存身後,視線不帶目的地遊移。
忽然,沈眷目光凝在了一幅畫上:
“這也是徐公子的畫嗎?”
“那是……”徐老爺頓了頓,方用微帶嘶啞的聲音說,“是犬子在被接回家之前,於學塾中所畫。”
這幅畫的風格跟徐家夫婦拿出來展示的其它畫很不一樣。
其它的要麼是峭拔悠遠的山水,要麼是精妙生動的花鳥,要麼是悅人眼目的少女少男,要麼是熱鬨繁華的街道商鋪,總之就是美、齊、好;這幅畫卻截然相反,毫不講究技法,像是胡亂塗抹而成。
整體背景色調陰森,細看那些不規則的建築,各有殘缺,鏽跡交錯的缺口像是人肉撕裂開的傷疤。街道破舊,站著很多沒有臉的人。
隻是最引起沈眷注意的,卻非它的風格。
“這字跡……”沈眷走到畫前,幾乎想伸手去摸一下題字,好在及時忍住衝動,收回手。
“似乎有一點像木板上刻的自相矛盾的血字?!”
“沈老板,你……莫非喜歡犬子畫的那張畫?一個十七八的姑娘家,當真不害怕?”
沈眷轉向徐家夫婦:“我的眼光比較怪,這樣的畫還有嗎?”
徐家夫婦滿臉意外,望著木綿存,聽木綿存道“不必擔心,她不會被幾幅畫嚇壞”方去找畫。
沈眷發現上麵字跡有幾分像血字的畫,主要是徐錦屏在六歲時所作。這段時間的畫有兩種風格,一種越來越展露出超過成年人的技巧和工整的美感,一種越來越詭異瘋狂。
七歲之後,徐錦屏的畫作隻剩下第一種風格,第二種風格的畫再沒有出現過。
“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有彆的事,就先告辭了,”木綿存向送至門口的徐家夫婦行禮,“兩位,保重。”
出了徐宅,沈眷又坐木綿存的馬車去向嶽瑾嬛家。一路上,沈眷向木綿存打聽了些關於那位高昶高老板的事。
自確切得知這三個多月派人打壓千味館的這位幕後主使的名字,沈眷心中就有一團火在燒。
自己從早到晚都在想方設法改良菜肴口味、沒有錢重新裝修,就儘量把店裡任何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站在熱鬨地段吆喝發單子宣傳之類的打廣告方式也都嘗試遍了,而這一切努力在高昶麵前卻全像是小醜在逗笑。
他微微一動念頭,自己的掙紮,努力,全都是流水,是燃燒時還頗有點趣味的草灰。
“沈掌櫃,為何突然發笑?”木綿存有些奇怪,也有些不安。越說關於高昶的事,這位沈掌櫃的狀態就越發不對。
“隻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
沈眷給自己倒了杯茶,飲儘,看向木綿存:“剛才說到哪了?高昶摔碎了底下人獻給他的紅白珊瑚?”
“是,參加那場宴會的人皆道,高昶當時‘股栗色變,汗流雙頰’。倘若不許家中妻妾穿隻有紅白兩色的衣物還可說是喜好問題,那麼宴會上這次表現,足以說明高昶不是不喜,而是怕。”
“木坊主可否具體說一說,那天晚上的珊瑚,紅是哪種紅?白又是哪種?”
“紅……”
嶽家來尋人的是嶽瑾嬛的外祖母。
這位以絲綢起家的女富商,對自己的丈夫、女兒、乃至於外孫女都有絕強的掌控欲。不滿外孫女與一毫無家世可言的孤兒相戀,嶽老夫人強拆二人,令嶽瑾嬛跟自己看中的人結親。
不得已,嶽瑾嬛跟相愛之人私奔,一路隱藏行跡,後在落月城落腳,靠推銷自製醬菜維生。
眼看恰合了本地人口味,醬菜賣得風生水起,兩人生活越來越好,馬上就能買下一家鋪麵了,卻先後失蹤。
“我真不知會發生這種事。”年過七旬滿頭銀絲的老人攥緊了木綿存的手,縱音聲顫抖,卻沒讓眼中淚水落下一滴:
“如果能找回我的外孫女兒,我再不會逼她……我會聽她的,補償她的……木坊主,請一定幫我。”
“老夫人放心,這本就是我職責所在。”
從嶽宅出來天色已晚,沈眷找了個借口總算是下了木綿存的馬車,沒讓他送自己回千味館。
“該死的高家人,竟敢把我當作目標。”沈眷麵帶淺笑,朝撩開車簾看向她的木綿存揮手,心頭戾氣在種種因素的催化下抵達頂峰。
不隻是自己的努力被高昶抬手摧毀,更有經過這半天的了解,她發現,被高昶弄成失蹤人口的,其實也不過是些跟她自己一樣,在努力生活的什麼壞事也沒乾的普通人。
這些人的努力也被輕飄飄毀去,甚至被一同隨手毀掉的還有她們的生命。
“上次嶽瑾嬛好像對我說了什麼,她的聲音很清明,不是那種完全不能溝通的惡鬼,隻似乎對我有點誤會,把我錯認為了彆的人。”
“生命值快見底的時候,她好像還喂我吃了東西,把我的生命值拉回去……”
“燕驚春提到鏡子時,那樣謹慎,如果說平安客棧裡有大BOSS,‘花’肯定算。倘能讓嶽瑾嬛聽我說話,明白我沒有惡意,探索一定會方便許多,也能更快找到清理精神汙染的東西。”
“我需要一個證明……修仙的那個姓高的暫碰不得,凡人的那個呢?”
“正好今晚高昶為慶祝酒莊裡新酒釀成,選在城外彆業設宴。機不可失!”
精神汙染的影響下,沈眷能感覺到自己比正常時衝動許多。但也不是說就丟光了理智,敢生夜訪高宅的想法,皆因神識現已達到旋照修士的強度,如遇危險就算不能應付也能提前覺知。
沈眷消失在夜色籠罩人來人往的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