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著秋獵行程點,謝君凝回了挽月居換衣服,才從宮人口中知道自己被勒令一天零六個時辰不許進含元殿。
她困得不行,心道:果然氣性大,是得好好斟酌下送他點什麼,才能把人哄好。
啟程去湯肇圍場難得的好天氣。風和日麗,車駕逶迤,一行白鷺上青天。
隨駕的官員們一個個都換了騎裝,熱絡交談,精神勃發。
然,一路上玉攆聖駕在前,鸞輿鳳駕在後,卻靜悄悄的好像隔著條楚河漢界,全然看不出前些日子朝中非議的你儂我儂、寵冠六宮。
顧見辭為什麼安靜且不說,反正謝君凝是蒙頭大睡過去了,醒來一看已經到了行苑,並被安排到了離聖駕最遠的一處偏僻獨院。
剛在老虎頭上拔了毛,倒也意料之中。
安頓下來,她提筆蘸墨列了列材料清單。
小香一旁問道:“這是什麼?”
謝君凝:“做把弓箭。”
既是皇家圍獵可不缺打獵的弓箭,小香腦子一轉,不情不願:“少主要做弓送給皇帝?”
謝君凝隻一頷首。
小香眉毛瞬間擰成蟲,嘟囔:“他懂什麼弓箭,我看送了也是白瞎。故意把我們安排在犄角旮旯,給他煮碗清湯掛麵吃不錯了,哪值當費這老鼻子勁。”
謝君凝落筆遊走,隻沉浸在設計圖上。
小香見狀憋悶,遂出門透氣。
剛拐兩個彎——
“聽說禦前新調去個宮女,據傳還跟掌著半個後宮的卓尚宮沾親帶故。”
“要不說自古前浪推後浪,從來新人換舊人。你瞧這晉升路線都一致,說不準那頭新宮殿還沒建好,這頭賢妃就失寵了呢。”
“到時候那新宮殿建好指不定給誰住呢,哎,真是可憐為他人作嫁衣裳。”
小香本來就煩,透口氣就聽一群人嗚嗚泱泱,氣的頭上冒煙。
轉個身撞上了人,本想道歉,結果冤家路窄,抬頭就是一拳砸過去。
“好狗不擋道。”
蔣篤抹了把血,用乾淨的那隻手從懷裡取出一串銀穗香樟木腰掛,仔細遞過去:“獵場晚上蛇蟲走獸多,可以避蟲。”
小香上下打量,瞪他:“你怎麼有臉給我送東西的?是不是你出爾反爾!前腳答應我幫賢妃娘娘,後腳就去禦前告我們的狀?”
蔣篤將東西塞進她手裡,直言不諱:“是我。但重來一次,我仍會這麼做。”
小香氣得直跺腳,比了個小拇指:“好好好,皇帝對你有知遇之恩是你的大恩人,還是你的大東家。我這個小恩人對比之下就不值一提、命賤如草了唄。”
“若有此念,我天打雷劈!”蔣篤豎指起誓,解釋道:“陛下曾賜給我一個願望,我有把握可以救下你。”
小香猛的推開他,“彆說這些馬後炮。你還覺得皇帝會徹查此事呢,結果他還不是讓你放了平叔!可見都是你自以為是——”
蔣篤注視她大踏步的背影,“雖然我不能為你隱瞞不報,但若非要定罪,我可以陪你一起。”
小香頓步。
蔣篤脊背挺得筆直,眼卻隻看著自己的影子,捫心自問:“要不要罰辦是皇帝的事,但守衛帝京安危是我的職責。我今天若是為了恩情就疏忽職守,明天就會為了錢權犬馬聲色,後天就會為了晉升草菅人命。”
“你我都曾是普通百姓。站在親疏關係上你指望我網開一麵,可身為大焉的平民,你也不會希望上頭都是些屍位素餐的官員。”
小香快步離開,一邊暗罵王八蛋,一邊又覺得好他喵有道理。
*
草場上,幾個年輕氣盛的世家子弟,袒露精壯上身在肉搏摔跤。
謝君凝被小香強製拽出來旁觀,卷了卷手裡圖紙,不解:“你什麼時候喜歡研究摔跤了?”
小香肅然正色:“少主你瞧瞧多年輕多美好的□□,哪個不比不運動就愛冷暴力的皇帝強。”
謝君凝移過眼神,挑剔的審查了一圈,沒什麼興趣:“挺一般的。”
小香不死心,“你瞧那個肌肉多壯碩。”
“過猶不及,腿太短。”
“你看那個腿長,跑多快。”
“才四塊腹肌不喜歡。”
“那個那個,肌肉薄厚適中,四肢協調勻稱。”
“臉太大,顴骨凹陷。”
謝君凝將視線轉回圖紙上。
小香不服:“你說得這些優點,難道皇帝就都滿足了嗎?”
謝君凝回憶了一下,點頭,突然間豁然開朗。怪道有些人那麼好睡,原來都是事出有因。
一箭之地外,黃雀在後。
吉春心驚膽戰。看著熏了衣服出門,意欲製造一場浪漫巧遇,卻出師不利的皇帝陛下,“依奴才來看,賢妃娘娘純粹是雅好武術。”
顧見辭掐珠甩串,麵沉而去。
小香莫名覺得身後涼嗖嗖的,回眸發現沒人,拽著謝君凝的手,一咬唇:“奴婢實話說了吧。皇帝已經有新歡了,他看上了個小宮女,還把人安排在禦前,那簡直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謝君凝一晃神,顧自展開材料清單,“去前頭林子裡轉轉,應該能找到些做弓的木材。”
小香擋住她,憤懣:“難道少主連這都不在乎嗎?”
謝君凝眉睫如剔羽,黛色中蒙著微微青灰,抬頭平和道:“在不在乎重要嗎?”
小香不平喊:“可是他是個人渣!是個見異思遷的蠢豬,他根本不值得少主為他這麼費儘心思。”
“他是誰不重要。”謝君凝隨意拍了下麵前褐色樹乾,微用指力:“讓我費儘心思的也不是他,是我在乎的,是我不能失去的。”
說著回眸,並無責怪。
隻道:“若覺得宮中的一切都令你難以忍受,不如回謝家堡去吧。”
小香猛的抱緊她胳膊:“我不!”
情知她是怕自己一個人留在宮中孤單寂寞,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謝君凝也不再多言。
*
做弓需要六材,乾、角、筋、膠、絲、漆。漆、絲都有現成的,乾料可在林中就地取材,剩下三樣角、筋、膠,則需要打獵。
天色太晚,謝君凝準備次日深入林中打頭鹿。
但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一覺醒來,便接到了禦前伴駕的聖旨。
今日是狩獵頭天,皇帝身邊眾星拱月,大臣、內監、護衛一個個都是千年狐狸,擎等著溜須拍馬。
哪怕顧見辭打中一隻麻雀。
都有人五體投地、慷慨激昂,捧著獵物破音高呼:“此鳥乃鳳凰真神涅槃而來,保佑我大焉風調雨順,國富力強!”
謝君凝信馬由韁跟在後頭,有一搭沒一搭聽著,任由位置一點點被擠占。踅摸著什麼時候悄無聲息離隊,好放手施為。
顧見辭回眸。
掉隊到快轉彎失蹤的謝君凝,撞上他點漆般的眸子,默默又把馬頭調轉回來。
皇帝停馬不前,一眾擁躉皆駐足投來窺視。
謝君凝被架著回到原本的位置,觸上他的目光,圓道:“臣妾的馬跑不動了要吃草。”
顧見辭:“上來,朕載你。”
他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緊抓住她的手一拽,當著底下人的麵,謝君凝隻能咽了請辭的後話,坐在了他那匹馬背上。
顧見辭一手抄攬在她腰間,輕聲細語貼在她耳邊道:“再使花招,你死定了。”
謝君凝屈肘頂他,笑眼僵直:“陛下哪裡的話。臣妾有什麼花招不都是被逼得,博君矚目罷了。”
顧見辭哼嗤一聲,扯了把韁繩。
謝君凝鳥悄貼到他肩膀,嗅了嗅,仿佛掉進了空山新雨後的竹林,滿足的咕噥:“晨露跟竹葉的味道,陛下是不是換了新香熏衣。”
顧見辭按捺住微微揚起的唇角,將她更緊的擁入懷中,“殿外種著片竹林,夜風侵衣罷了。”
本該往密林深處狩獵的隊伍,不知怎麼偏了方向,撞上了綽約在樹叢中的一隊世家子弟。
一群熱血年輕人正齊心協力狩獵,不多時傳來勝利的歡呼跟口哨。冷不防隔著樹影,瞥見禦駕,迅速倒蔥般跪倒一片。
吉春見狀下馬過來問,“好像是獵到隻花豹,陛下可要過去看看?”
大臣們打量龍顏冷漠,捏一把冷汗,皆祈禱這群人裡沒自家不知天高地厚又沒眼力見的小崽子。
顧見辭卻全然沒將外物放在眼中,隻抵在她肩上,若無其事問:“愛妃想去瞧瞧嗎?”
謝君凝眼力過人,一瞥渾身插箭、痛苦斷氣的花豹,不屑蹙眉:“三流貨色。八百個人齊上陣連生擒都做不到,能有什麼觀賞價值。”
顧見辭莞爾,抬手令吉春退下,一扣她手指:“朕就喜歡你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
謝君凝莫名其妙,假惺惺冷笑:“臣妾也喜歡陛下獵麻雀時的英姿,讓人以為一箭穿心,能打到頭黑熊。”
顧見辭故我莞爾,愉悅心情絲毫不受影響。
謝君凝突然反推他的手,指向百米外,臥在草叢裡的兔子:“快幫我打一隻。”
顧見辭“唔”了聲,拔出一支箭搭弓。
箭離弦前一秒,謝君凝閃眸嚷道:“打腿,我要活的。”
瞬息之間改換目標,加上她的乾擾,這一箭不出意料的落空了。隻後腿輕微擦傷的兔子,嚇得一溜煙蹦走了。
旁觀者血色儘褪,恨不得自插雙目裝瞎。
隻道完蛋,陛下丟人了。
還是在心愛的妃子麵前丟的。
謝君凝卻仍不怕死的回眸,惋惜:“隻差那麼一點,都怪這弓箭太粗糙了。”
顧見辭抬手捏了捏她臉頰,不以為忤,“朕心情好,放你一馬,也饒那兔崽子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