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花(1 / 1)

許是白日裡在寒風中忙活了半天,生了一身汗受了涼,回到屋裡魏如霜就眼皮子打架,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一睡不得了,竟發起熱來,又恰逢月信頭一天,更是雪上加霜,渾身上下又冷又熱,魏如霜小臉通紅、嘴唇發白,捂著肚子發出嗚咽,嚇得趙嬤嬤趕緊請來府裡的大夫。

李大夫是軍醫出身,給內宅夫人診治頭疼腦熱還行,月信實在是無能為力,方子他不敢輕易開,隻好囑咐趙嬤嬤給夫人多喝些溫熱的紅糖水,屋子裡多添置幾個火盆,莫要再受涼。

魏如霜頭昏腦脹癱在床上,摟著湯婆子,將其靠近抽搐的小腹,但手腳宛如置於冰窖,心中暗暗發誓,定要研製出能口服的麻沸散。

臘八的宴席魏如霜到底是沒趕上。

開宴前,邢樾才急匆匆從校場回來,沒來得及沐浴更衣就來了正屋。魏如霜這會兒已經舒服了許多,趙嬤嬤剛喂她吃完一盞紅糖燉雞蛋,嘴裡正回味著紅糖的香甜。

邢樾身披大氅,一身風塵仆仆,他嫌棄身上不乾淨,就站在床邊看著倚在軟枕上的魏如霜。

怕魏如霜再受寒,窗戶縫都讓青荷帶人又糊了一層紙,屋子裡半點風都進不來,魏如霜聞著邢樾身上傳出的馬味。

想吐,魏如霜腹誹道。

邢樾看著魏如霜的可憐勁,平日裡最有神采的圓眼抬都抬不起來,半睜半閉的瞪著他。

瞪著他?

邢樾微垂眸子,自己今日一早便出去了,難道是怪自己沒陪她?白日裡的事情阿平特意趕到校場給他通報,當時他以為府裡有高伯和白若亭在,高低不會出什麼大事,便沒放在心上,看樣子還被記恨上了?

魏如霜心裡念叨,站了半天也不說話,趕緊出去吧,彆熏我了。

邢樾款款道:“你先休息,我安排好宴席的事便回來陪你。”

陪我?魏如霜此時漿糊一般的腦子根本轉不過來,隻得仰起臉,眼底染上迷惑,為何要陪我?

……

今夜將軍府的宴席,女主人不在,邢樾便交代下人挪到前院去,白若亭今日定要喝上幾杯,喧嘩起來莫要打擾了魏如霜休息。

後院好歹還有扇屏風、擺了幾個花瓶,前院則是一張半舊的黃梨木圓桌,是宅子上任主人留下的東西。

席上主位坐著邢樾,高伯、白若亭分坐兩側,沒了女眷,端上來的菜就沒那麼講究了。

主菜是肅州菜,燉的恰到火候的半隻小羊羔,白水煮熟後切成大塊,配上椒鹽、韭菜花、糖酸、胡蔥等十幾樣蘸料、小菜,頗有軍中的豪邁之氣。

這是特意從肅州帶來的那批羊生下來的小羊,肅州羊肉肉質細嫩、毫無腥膻味,選的又是三個月大小的羊羔,一身奶膘,稍微一燉便肉酥骨爛。

另配上一鍋煨在火上的羊肉湯,奶白的湯底飄著些白蘿卜片,芫荽、小香蔥另盛在碟子裡,誰吃誰取。

其餘的便是些金玉滿堂、五穀豐登一類圖個好彩頭的漂亮菜,也不難吃,隻是樣子更重要。

唯有三人在場,也無需下人伺候,邢樾給身後的阿平交代了一句:“羊肉湯送到正院一份,讓青荷在爐子上熱著。”

白若亭根本不用府裡的主人說開席,一點不客氣地自己盛了一碗,出言嘲諷道:“哎呦,有了夫人果真不一樣,都知道心疼人了。”

邢樾無語,懶得不搭理他。

高伯要替邢樾討回公道,“當然不一樣,兩口子過日子是互相扶持,誰跟你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說得高伯你好像不是一樣,”白若亭也給高伯盛了碗湯,故意落下邢樾,“況且彆人家的夫人或是情投意合,或是父母之命,哪像我們這位天賜姻緣啊。”

“小白,休要議論!”高伯嗬斥道,阻止白若亭繼續說下去。

邢樾毫不在意白若亭的區彆對待,自己盛了一碗,漠然道:“既然是聖上旨意,哪有做臣子的拒絕的道理?”

白若亭氣急地站起身,反駁,“聖上旨意?那他魏道元為什麼敢李代桃僵!”

“我與魏家小姐並不熟悉,”邢樾呷一口湯,“至於是哪位魏家小姐,更不重要了。”

道理本就如此,娶妻一事原本不在他計劃內,天子之令他也隻是逆來順受而已。沒想到的是,嫁進來的卻是魏如霜……

白若亭:“不重要?你早就知道她會醫術一事?”

今夜白若亭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邢樾有些厭倦,兵法上白若亭可以跟他爭論,女人上……

“嗯。”邢樾道。

白若亭怒火中燒,這人怕不是個木頭,“既然知道,你還如此對她?你知不知她隨時可能毒死你!”

高伯覺得白若亭杞人憂天過了頭,忙出來打圓場,“不至於不至於,雖然那姑娘進門沒幾天,看著也是個懂事的,說不定人家還不樂意嫁給二狗這樣冷冰冰的郎君呢!”

“你們覺得我在說笑?”白若亭極力讓自己莫跟這些草根出身的泥腿子計較,“前朝楚侯突然暴斃,三十萬大軍群龍無首,我朝大軍才能不戰而勝。”

“你們隻知今上大權在握,卻不知先帝時有多少藩王連三十歲都沒活到!杯酒釋兵權,若不放棄兵權,隻需悄悄按下酒壺上的機關,倒出來的鴆酒也不會讓他們活著離開!”

“你們以為誰能悄無聲息的給他們下毒?是丫鬟、侍衛、姬妾!自古以來有多少大臣折在這裡?是你們太過天真!還把這樁婚事當成喜事!”

白若亭的話邢樾聽進去了,隻是還想著高伯方才說他冷冰冰一事。邢樾沉思,自己似乎是對她有些冷淡,外將進京本就是找了個由頭休息,可自己整日早出晚歸、混跡於校場,在府裡的時間不多,怪不得要怪自己沒陪她,才使得她獨自麵對今日的情形。

“我自有分寸。”邢樾也沒了胃口,乾脆離席去了正院。

高伯繞過桌子來到白若亭身邊,強行壓著肩膀讓他坐下,苦口婆心道:“知道你讀書讀得多,你也彆看不起我們這些草莽出身的。夫人嫁進來之前,所有嫁妝都被檢查過,沒有夾帶東西,而且出門這一趟,去的所有鋪子我們的人後續都查驗過,人家根本心思不在府裡……”

“那嬤嬤丫鬟呢?”白若亭聽不進去什麼嫁妝不嫁妝的,繼續問道。

“趙嬤嬤是魏府給的,也是個不受主子待見的,一直派人盯著,其餘丫鬟裡也有咱們自己的人。”高伯有點心虛,魏如霜變賣金飾這件事他還瞞著邢樾沒敢說。

白若亭心底升起些許寬慰,讓邢樾背的兵法還是派上了些用處,但是……

“你們為何不告訴我?”

高伯錘了下白若亭的後背,“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到底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情,我老頭子臉皮厚能說是仗著自己年長充長輩,你一個小夥子管人家房中事作甚!”

“我……”

“你什麼你!閉嘴吧!”

……

在魏如霜幾番要求下,青荷不得已把窗戶縫新糊的紙給撤掉。

她本想再勸勸,可魏如霜長舒一口氣,對眾人說道:“這才對嘛!病氣若是困於屋子裡久久散不出,不光人好得慢,旁人也容易過了病氣。”

青荷隻好作罷。

將內室隔開的大紅酸枝百寶花鳥屏風也被紅梅挪開,高腳香爐一早就被妙菱熄了,呼吸著難得的空氣,魏如霜病弱的身子都多了幾分力氣。

夢竹提著一個食盒走進來,先給魏如霜福了一禮,再將食盒拿到近處給她看,“將軍遣阿平送來的,說是羊肉湯,特地裝在銅壺裡可放爐子上煨著。”

趙嬤嬤的紅糖雞蛋甜得過頭,這會兒正好再喝點鹹津津的羊肉湯,滋味彆提有多舒服!

魏如霜招呼紅梅把她扶起來,又讓青荷接過夢竹手裡的食盒。兩層的食盒裡,頭一層是銅壺,下麵一層是芫荽、小蔥末、韭菜花等蘸料、配菜。

“放火上熱著,等滾開後給我盛一碗,多放芫荽。”魏如霜交代道,她在老家也常吃羊肉,秦地的羊肉比起蜀州的味道更粗獷,吃完之後碗裡總能剩下白白的一層羊油,而且秦地多吃麵食,熱騰騰剛出爐的燒餅配上同樣滾燙的羊肉湯,數九寒冬吃上一碗冒冒汗,還有風寒什麼事。

那時候她嫌棄羊肉膻味大,總不樂意吃,如今想起來,也是家鄉難得的回憶。

魏如霜背後墊了兩個軟枕,懶懶地倚在床邊,沒等到羊肉湯重新沸騰,卻把邢樾等來了。

銀杏前腳小跑著進來通報,邢樾後腳進了正屋的門,身後還跟著畫屏、夢竹,兩人抬著一張矮幾,還有兩把胡床。

矮幾高度跟床沿差不多齊平,胡床分彆擺在兩側,魏如霜好奇地問:“這是做什麼?”

邢樾走到內室的屏風後邊換衣服邊說,“想著你病中也沒胃口,來陪你吃點。”邢樾雖好潔,卻也不是瞎講究的人,魏如霜怪自己沒陪她,但她如今的身子也不適合四處亂跑,乾脆將飯菜端到床邊吃,吃完出一身汗直接躺下。

丫鬟們已經將熱好的羊肉湯端上矮幾,還有幾樣清淡小菜。換了一身月白中衣的邢樾坐在胡床上,蜷著高大的身子,身上是皂豆的香味。魏如霜由青荷攙下床,心想左右也不用人伺候,便交代青荷帶幾個丫鬟也去過個節好好歇歇,等吃完了再喚她們前來收拾。

屋裡隻餘下她跟邢樾兩人。

打開銅壺的蓋子,羊湯的香氣頓時充盈著整間臥房,邢樾拿起長柄勺盛了一小碗有肉有湯的羊肉湯,放在魏如霜麵前,魏如霜夾起芫荽、青蒜葉、小蔥末放在湯裡,一眼看過去綠油油的,都找不到湯。

兩人都不說話,默默喝著各自碗裡的湯,喝完了邢樾再幫她添一碗。羊肉已經燉的脫骨,羊排上的嫩肉直接融進了湯裡,不用嚼,一吸就進到肚子裡。

中途阿平還來送了一次燒餅,掌心大小的小燒餅魏如霜隻吃了半個,餘下的全進了邢樾的肚子,魏如霜還想勸勸他晚上少吃點,可想了想這人每日校場上跑馬練槍的習慣,消化幾個小燒餅對他不是什麼大事。

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魏如霜呼吸間仍能聞到羊肉的香氣,一隻滾燙的大手貼上側腰,她終於想起自己忘了什麼事。

“將軍……”魏如霜靠在邢樾懷裡小聲說,“我月信來了。”

隔了半晌,耳側傳來胸腔裡發出的沉悶的兩個字,“睡吧。”

……

風寒不過三日便大好,隻是偶爾喉頭發癢咳嗽兩聲,魏如霜仍覺得骨頭都躺軟了,趙嬤嬤連臥房的門都不讓她出,每日最多能從床上走到淨房,再從淨房繞回床上躺著。

醫不自醫,即使魏如霜覺得李大夫開的風寒方子隻是無功無過的平安方,能好起來最重要是靠她身體有個好底子,但每日的湯藥也一頓不落,乖乖喝下。

最奇怪的是,她近些日子總能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發現邢樾的身影,甚至有一日起床時邢樾還沒去練武。

倒不是邢樾懶了下來,或是為了陪魏如霜特意如此,臨近年關,朝廷上的事務也閒了下來。尤其是邢樾這種臨時回京的將軍,在京中更是無所事事,三省六部都提前一個時辰放衙,他又不是國子監的學生,到年底依舊勤學苦練熱衷於湊熱鬨。

兩人這幾日都是一起用早膳,魏如霜發現她早膳喜歡吃些熱乎的湯湯水水或喧軟的發麵包子,邢樾則喜歡吃些紮實扛餓的,葉子菜吃的少,更不喜歡喝湯。

魏如霜盯著邢樾看的目不轉睛,甚至有幾分出神。她是個姑娘家,皮肉白嫩些也就算了,這人整日校場上曬著,肅州又是何等苦寒之地,怎麼臉皮還能如此白,比她們村裡寒窗苦讀大門不出的秀才還要白淨。

而且這人頓頓吃那麼多,一點不見長肉,老天爺真是不公。

“何事?”邢樾見魏如霜一直盯著自己,出言詢問。

魏如霜回過神,搖搖頭說:“沒什麼事,就是這幾日房中呆的有些悶。”趙嬤嬤合該去大牢門口當獄卒,有她盯著,蒼蠅蚊子都跑不出大門,她連臥房都出不去,正院裡麵轉轉都不行。

“嗯,是有些無趣,”邢樾放下筷子,“左右近日無事,我陪你上街轉轉。”

“什麼?”魏如霜以為自己聽錯了,陪她上街轉轉?邢樾吃錯藥了嗎?

轉念一想,逛街總不能乾逛不買吧?將軍出馬定不會讓她掏錢,這位將軍又是個勤儉刻苦的主兒,自己驕奢淫逸的做派肯定不被其所喜。

如今月信也轉少,出去玩一天也不是不行……

魏如霜站起身,碎步走到邢樾身旁,一雙圓眼笑出撩人的笑弧,藕臂攬上邢樾的脖子,“將軍對我真好。”

青荷紅梅兩個近身伺候的丫鬟頭恨不得將頭埋進地下,邢樾耳尖也沾上一層薄粉。

梳好頭發,紅梅笑嘻嘻地抱著鬥篷給魏如霜披上,裡麵穿了件滾粉色毛邊的珊瑚紅百蝶穿花對襟夾襖,厚實的胳膊打彎都困難,百褶裙裡是一條襯了獸皮的中褲,原本是預備到肅州後穿的,厚衣服將她層層裹上,再配上成套的珊瑚簪子,活脫脫一個年畫娃娃。

掐了下腮邊的軟肉,魏如霜有些氣餒,怎麼病了幾日還能長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