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1 / 1)

大成十五年冬。

今年京城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街上的馬車咯吱咯吱壓過,車轍印剛落下就被白雪覆蓋住,行人來往匆匆,搓著手、哈著白氣,沒人張口說話,都不想受凍。

唯有零星幾個菜農望天抹淚,攥著漏稻草的袖口,期盼著麥子能扛過這個寒冬。

僅一牆之隔的雲麾將軍府裡,燈籠紅綢鋪天蓋地,滿眼刺目的紅,戲班子鑼鼓喧天,給這座禦賜的宅子增添了不少喜氣。

但細細看來,賓客臉上掛著尷尬的笑,沉默地吃菜飲酒,看著戲班子的拿手絕活也叫不出好,穿梭在前廳後院的家仆小廝更是彎腰低頭、神情緊張,閉口不言語。

他們心裡都知道,這場喜事讓邢將軍丟了好大的臉。

穿過賓客盈盈的外院跟花園,便到了內院正房,此處卻靜得仿佛能聽見雪簌簌落下。

貼金的喜字粘在門窗上,手腕粗細的龍鳳花燭燭火搖曳,留下一行燭淚,燃著的燈芯劈啪作響。

地龍烘得房間裡半點冷意都沒有,南瓜香爐裡合歡香膩人的香氣彌漫整間房,身穿鳳冠霞帔的新娘端坐在拔步床的床沿,挺直了腰背,一動不動。

並蒂蓮花的紅蓋頭下,魏如霜心口有股子燥熱,她眉頭緊縮,悄悄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滿頭珠翠發出的一丁點動靜就引得一旁魏府的教養嬤嬤一聲輕咳。

“大小姐,如今您已是將軍夫人,合該端莊自持。”

魏如霜抿唇不語。

大小姐?真是可笑。

若不是魏家正經八百的嫡女魏如玉不願意嫁,她一個魏府旁支庶女哪來的福氣能承天子恩典,嫁給曾經的江湖草莽、如今的朝堂新貴,邢樾,邢大將軍。

魏如霜臉上泛出一抹譏諷的笑,她出嫁前連現任內閣首輔、魏家一族的掌權人、名義上她的便宜爹魏道元的臉還沒記住,就被蓋上紅蓋頭抬到了將軍府。嫡女抗旨不嫁,讓她一個庶女替嫁,即便邢樾發怒又能如何,他敢向曆經三朝、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大族魏家發難嗎?

遭殃的隻有她這個人微言輕的庶女。

藏在衣袖裡的手止不住地輕顫,可一想起還在魏道元手裡的姑母魏紅櫻跟小虎,魏如霜就恨不得活撕了那個老匹夫,不得不狠咬舌尖,強裝鎮定,卻被心跳聲出賣。

邢樾大她七歲,如今二十有五,民間傳言他無父無母,是被狼養大的野孩子,身高八尺、體格像座小山,愛好啖人肉、飲人血,極其凶惡,能止小兒夜啼。

在渭水寨落草為寇後,趁著當年水災召集起一大批手下,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大成十年渭水寨被朝廷招安,邢樾帶著百餘號人成了宣武軍中一名校尉。

僅僅五年,此人一躍成為宣武軍統領,正三品的雲麾將軍,其心思手段足以證明。

邢樾走到房門口,招手示意門前丫鬟退下,新買的丫鬟還是考慮成婚後伺候女主子,但將軍府裡的下人都是按軍中規矩管教,紀律嚴明,丫鬟心中有些許疑惑卻不敢發問。

今日喜宴,那群朝廷官員一個個嚇得不敢出聲,可軍中的一幫兄弟沒少灌自己。軍中之人本就豪放,拚起酒來更是提著酒壇子乾,連平日裡千杯不倒的軍師白若亭都讓人抬了下去,若不是張軒攜麾下幾位副將攔著,怕是他也要躺著回來。

邢樾抬手揉了揉發脹的前關穴,隔著雕花窗上的絹紗看到屋內朦朧的人影,又想起魏道元那副嘴臉,心裡湧起一陣煩躁。

魏家的嫡女怎麼能下嫁給他這種泥腿子?虧得魏道元還特意找了個庶女記養在自己名下,專程拿來應付他。

邢樾鼻際發出一聲冷哼,伸手推開了房門。

趙嬤嬤見邢樾進來,心裡暗暗罵了一聲將軍府的下人沒規矩,又慶幸自己沒說什麼逾矩之話,乾巴的麵皮擠出諂媚的笑,說道:“將軍,您回來了?怎麼沒讓下人通報一聲。”說著就要替邢樾倒合巹酒。

邢樾抬手製止,薄唇輕啟:“退下。”

又抬眼看這位跟著魏如霜陪嫁進來的嬤嬤,魏家嫡女,連個陪嫁丫鬟都沒有,跟來這麼一個老嬤嬤,看樣子這庶女也是讓魏家排擠出來的。

趙嬤嬤滿臉笑僵在原地,但轉眼又找到了對策,“儀式還沒走完,這沒人伺候怎麼行,奴婢……”

“我說退下。”邢樾冷冷嗬斥,將軍府隻他一個主子,內外院用的小廝也是軍中出來的,敢反駁他的嬤嬤,邢樾也是頭一回見。

深邃的眼神讓趙嬤嬤心裡發毛,又想起這人殺神的名號,頓時脊背發寒,道一聲諾,連忙退下。

屋內僅剩邢樾與魏如霜二人。

魏如霜聽到這人的冷言冷語,再次替自己捏了把汗。

邢樾反倒坐下,端起合巹酒,一杯接著一杯,自顧自的喝了起來,將魏如霜晾在一邊,直到掐絲琺琅的酒壺裡再倒不出一滴來,邢樾才緩緩起身,往床邊走去。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魏如霜大氣都不敢出,低著頭,從蓋頭下麵的縫裡看見對麵那人穿一雙皂色靴。

腳可真大,像艘小船,魏如霜想。

“你不需慌張”邢樾開口,“此事你我心知肚明,我雖心有埋怨,卻不會怪罪於你,你隻需安守本分,好好呆在這將軍府裡,當好你的將軍夫人。”

魏如霜暗道,這邢樾聲音聽起來冷冰冰的,說的話倒是怪中聽,能在這將軍府做個富貴閒人,倒也不錯,打算鬆口氣,卻又聽到那人說,“若是被發現你有其他心思,一切按軍規處置,你好自為之。”

魏如霜隔著蓋頭白了他一眼,剛說你還算是個人,結果又來這一套,還說什麼按軍規處置,難不成扒了我的褲子打二十軍棍嗎?

到時候她可要出去吆喝吆喝,大家快來瞧、快來看,將軍夫人屁股被打爛了。

這黑臉漢子真不識好歹!

沒錯,還沒掀蓋頭,魏如霜已經想象出邢樾的模樣了,黑臉胖子,混跡軍中的大老粗一個,跟她診治的那些鄉下漢子一樣,十天半個月不洗一次澡,一頓飯能吃六個饃饃,一鍋糊塗粥,吃完還得拿饃饃把菜湯沾乾淨。

魏如霜打了個寒顫,這邢樾不會真的不洗澡吧?魏如霜聳聳鼻子,想從熏香裡分辨出這人的體味。

邢樾見蓋頭下的身板微微顫動,歎了口氣,話還是說重了,自己也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嚇唬她有何用,還跟她講什麼軍法處置,罷了。

魏如霜隔著蓋頭眼睛滴溜轉,夾著嗓子說道:“奴知道這門婚事夫君受了委屈,實非奴心所願,夫君若不喜我,日後可將心上人娶進府中,我定跟妹妹好好相處。”

還沒等魏如霜講完自己的女德發言,蓋頭卻被掀開了,驚得魏如霜抬頭看向邢樾。

這一看,可讓魏如霜心裡樂壞了,什麼黑臉胖子,什麼吃人肉的殺神,眼前這人活脫脫一個小白臉,高鼻深目、劍眉薄唇,一個軍中帶兵打仗的將軍,竟比老家村頭教書的秀才還要白淨,若不是滿臉惡狠狠的表情,說是個書生也不差。

魏如霜接著搜刮自己肚子裡的三從四德,怎麼大婚前剛背過,這會兒就忘乾淨了,編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奴既嫁給夫君,便定會安心相夫教子。”

邢樾自揭了蓋頭後,便愣在原地,低頭盯著那瑩白的小臉,兩人隔得是那麼近,近到能清楚看見脖子一側隱在衣襟下的一顆若隱若現的紅痣,和圓杏眼下方那道淺淺的疤。

“若將軍有一日厭棄了奴家,給奴家一封和離書便好,奴家絕不糾纏。”

眼前人的小圓臉與記憶中的樣子漸漸重合,十來年的日夜期盼使得邢樾再也按耐不住,欺身向前,將魏如霜壓在龍鳳喜被上,大掌扯開嫁衣,在看到肩頭同樣的紅痣後,他狠狠抱緊了身下的人,恨不得將其揉入身體裡。

十年,他找阿若找了整整十年,從烈日當空到寒冬臘月,連在肅州軍營之中都不忘拖著斷腿挨個營帳問詢,是老天有眼還是看他可憐,竟將阿若送回到他的身邊。

巨大的喜悅快要衝破邢樾的胸腔,雙臂牢牢箍著嬌小的身體,生怕轉眼就溜走,眸底深邃如淵,是藏不住的愛意。

直到貼上方才喋喋不休的小嘴,邢樾才真正意識到,這不是夢!

即便眼底還留著三分冷靜,可失而複得帶來的狂喜讓邢樾來不及細想,就算是魏道元為他備下的陷阱又如何?

魏如霜被他壓得喘不上氣,成婚前嬤嬤可教了她不少東西,她自己看的話本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有這麼猴急的人,合巹酒也沒喝,不說多濃情蜜意,怎麼也不能上來就扒人衣服呀!

唉,真是軍營日子苦,母豬賽貂蟬。

魏如霜身上除了件紅肚兜,再沒旁的衣服,拱在身前毛茸茸的腦袋讓她想起了在鄉下的時候養的那條小黑狗,也喜歡這樣舔她,弄得她一身口水。

魏如霜忍著心裡的嫌棄,眉眼低垂,微紅的臉頰寫著羞怯,輕聲道:“夫君,將蠟燭熄了吧。”

邢樾取下她耳朵上那對珊瑚墜子,在手上一彈,蠟燭的燭火就滅了。

還沒等魏如霜細想是在哪本話本子裡看過武林高手相同的招數,酥麻的觸感讓魏如霜腦海裡炸開了一片片煙火,她覺得自己如同一架紙鳶,在細細的絲線的牽引下飄上去、落下來,而絲線另一頭卻在那人手裡。

身下的疼痛讓魏如霜彎眉蹙起,美目也泛起了水光,卻被那人吻上了眉心,她身子微僵,恨不得取出陪嫁妝奩裡的麻沸散給自己敷上。

邢樾察覺出異樣,慌得一腦門子汗,也不敢輕易動作。

魏如霜隻覺摟著的這具勁瘦的身子微微一顫,頃刻間床帳內彌漫起一股麝香的氣味,自小學醫的魏如霜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細細算來彆說一盞茶的功夫,怕是水燒開的功夫都沒有,頓時心裡一沉。

男子此症並不少見,不止大槐村,還總有些外鄉的男子偷偷摸摸登門,求王老太醫給他們診治,醫教無類,王老太醫也將此法傳授給了魏如霜,魏如霜不禁暗自慶幸這毛病自己也能治。

邢樾俊臉通紅,心跳如鼓,還好躲在帷帳內,沒什麼光線,但麵皮上的灼熱感卻掩飾不了。

魏如霜記起嬤嬤逼她背的女誡,房室周旋,遂生媟黷,可能這就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吧,於是柔聲安慰:“夫君,這樣便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