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天明日升,夜色過後便是春日宴。這一日,算得上入春以來最暖的一日。

司天台選日子,向來準確。

行雲閣雖偏雖冷,但也不是全無好處。譬如這會兒都已天光大亮,尤清音還在床上哼哼唧唧扭著身子打滾兒,鯉魚打挺好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昨夜睡前簾布隻拉了一半,刺眼的日光照進來,叫人想睡也睡不好。尤清音迷迷糊糊坐起來,挪屁股到床邊,一雙腳在地上摸索半天才穿進鞋裡,起身披了件外衫就往阿姐臥房去。

行雲閣裡宮人少,藍蕊住在長廊儘頭的值房,尤清音貼身侍奉,便住在俞思臥房隔壁的耳房裡。

兩間房一牆之隔,方便照顧,也方便了尤清音偷懶。

她迷迷瞪瞪走到臥房,半眯著眼睛也能熟門熟路摸到床前,人沒坐下,先伸手在俞思額上摸了一把,涼意頃刻讓人清醒。

“冷嗎阿姐?”

俞思搖頭,眼睛看向衣箱那邊。尤清音領會,打了熱水來替她洗漱,又扶著她坐起身,幫她穿上了那身桃紅衣裙。

四年前的衣裳,如今再穿已不合身,不但腰身多出一大圈,就連裁剪最為妥帖的肩部也無法撐起。俞思的身子太瘦,幾乎隻剩薄薄一層皮覆在骨頭上,寬大的衣裙籠下來,人如紙片。

尤清音笑眼彎彎哄她:“阿姐穿這桃紅色最好看了。”

俞思笑笑不語。

春日宴的日子,是司天台提前選好的,向來是整個春日裡最溫暖明媚的一天。俞思低頭看衣上繡花,又抬眼看窗外日光,隻不願負這一場春光美好,所以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

春日宴,並非隻有清思殿裡那一場。心有春色,無處不是春日宴。

衣裳不合身,俞思知道,卻沒做聲,乖乖由著尤清音端來粥點湯藥,一一喝下後,才在尤清音取了手巾替自己擦嘴時提醒她:“彆忘了去後苑采花。”

“阿姐放心,一會兒就去。”

話接的太快,語氣甚至有點愉快,尤清音一句話說完才覺心虛,低頭把碗碟藥盞收進托盤,不敢看阿姐:“也不著急。今日外頭太陽可好了,我推著阿姐去曬曬太陽,午後再去也來得及。”

嘴上不急,手卻碰翻了藥盞,盞裡殘留藥汁滾出來,桌上汙了一小點。尤清音拿手抹掉,心裡記著藍蕊昨日說過,春日宴巳時開始,那會兒日光剛好,暖而不燥,太常寺會將午時席麵設在毬場四周,即可賞春光,也可觀馬球騎射。待到春光賞儘,酉時正刻清思殿裡的夜宴,才是正式宮宴。

她對夜宴沒興趣,藍蕊門路也沒強到能混進那種地方。不過白日毬場活動,尤清音多少想去,隻是不敢告訴阿姐。

昨日同藍蕊聊天時,其實她也想好了,若今日阿姐在房中休息,她得空便同藍蕊溜去看看;若是阿姐身邊離不得人,這春日宴不看也罷。

俞思靜靜看著她,幫她扶正歪倒的茶盞,搖了搖頭:“不去了,扶我去床上吧。”

晴好春日,俞思穿了最美的衣裙,卻沒出去感受絲縷春光。尤清音扶她到床榻靠坐,短短幾步,已聽見阿姐艱難呼吸聲,想勸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下。

阿姐最要體麵,與其在日光下狼狽,倒不如屋裡待著舒心。

春日透過窗扇照進來,臥房中升起暖意。尤清音替阿姐取來書冊墊好軟枕,起身時餘光瞥見窗外院裡有藍蕊的身影,心裡那股躁動冒了頭,“阿姐若是看得累了,便躺下歇息吧。後苑花草多,我興許要多花點時間挑一挑。”

語末又補道:“也不會太久的,我定儘早回來。”

俞思含笑點頭,看她轉身要走,才小聲叮囑道:“出去安分些,莫要惹事。”

挖個花草......偷偷看個熱鬨......

能惹什麼事?

尤清音沒深想阿姐叮囑,笑嘻嘻應下,便出了臥房,與在院裡等著的藍蕊會合。

藍蕊動作很快,連去後苑要用的竹籃小鏟都備好了。尤清音一手挎竹籃,一手握小鏟,鬼鬼祟祟跟著藍蕊走出行雲閣。

一腳踏出大門,尤清音還有些猶豫:“要不先去後苑給娘子采花送回來,我再找借口出去吧。”

藍蕊瞪她:“你是不知道咱們這兒多偏嗎?等你去後苑采了花送回來,再去清思殿隻怕是去趕黃昏。”

“可是......”

尤清音心裡掛念阿姐,躊躇著不敢往前走,“娘子一人在房裡,我怕她找我。”

藍蕊不耐:“那你究竟看還是不看?”

“自然是看啊。”

“我同你說過,”藍蕊一手奪過她手裡竹籃小鏟,塞在行雲閣大門後麵,“你若要同我一起去,最好乖乖聽我的,彆出了什麼岔子連累我受罪。”

抖了抖袖上微塵,藍蕊不忘提醒她:“你是跟著俞娘子進宮的,你在外麵惹了事,你當你家娘子好得了?”

隻有威逼沒有利誘,尤清音乖乖點頭,跟著藍蕊往清思殿方向去。

虧得是在偏遠的行雲閣待久了,兩人步調一致,無人時健步如飛,遇人便默契地低頭慢步,時快時慢走了一會兒,抬眼已能看到清思殿的宮宴,隱約聽到禮樂聲響傳來,散在塵埃裡。

尤清音貼在藍蕊身邊,遠遠望見守在清思殿外的羽林軍,壓低了聲音:“藍蕊姐姐,你不會是要直接往清思殿去吧?”

春日宴屬宮中常宴,陣勢不比百官宴盛大,除了後宮妃嬪和皇子宗親,便隻有從三品上的官員在受邀之列。

受邀名單越是簡短,其隱秘越高,榮光越甚。羽林軍守衛清思殿,如何進得去?

“想什麼呢?”

藍蕊瞥她一眼,多少有些後悔帶她一起來,“咱們又不是主子,哪來正路可走。”

春日明媚,照在地磚上更是光亮,低頭看久了隻覺晃眼頭暈。

尤清音暈乎乎跟著藍蕊走,一雙眼睛被地磚白光晃的睜不開,魂靈出竅般跟著藍蕊動作,等聞到濃烈的草木味道,才回神般睜大眼睛,定定看著趴在自己前麵的藍蕊,又扭頭看了四周,烏漆嘛黑的青磚穹頂般罩在身上,自己與藍蕊一前一後趴在地上,她甚至要從藍蕊胳肢窩下麵使勁探了眼神出去,才能瞥見毬場一角。

這是......狗洞?!

藍蕊回頭,示意她噓聲:“小點聲,萬一來人呢?”

尤清音嘴角一抽,終於知道藍蕊的門路是什麼了。

大乾宮城修建至今已有幾十年,本該修繕,可是陛下繼位後大建行宮,修繕諸事都不大上心。想來藍蕊所言宮中處處嚴處處漏,所指便是這各處狗洞了吧.......

隻是這狗洞未免有點大了,竟能容下兩個人。

藍蕊扭頭看她,身子往旁邊縮了縮,示意她往前爬點:“你個子小,再往前擠一擠。”

尤清音聞言往前蹭,衣裙碾過一片雜草。藍蕊在旁氣聲解釋:“這兒離羽林軍遠,隱蔽的很,你隻要彆發出大動靜,沒人會注意到。”

看出藍蕊的熟門熟路,尤清音安心不少,眯著眼睛從狗洞往外看,立馬由衷誇讚道:“藍蕊姐姐,你這位置果真不錯,竟能瞧到陛下那邊。”

這狗洞在毬場圍牆下,且剛好在天子台斜對麵,雖然遙遠又狼狽,但確是極好的位置。

藍蕊切了一聲:“你以為這狗洞為何大一些?”

尤清音艱難轉頭看她。

藍蕊不無得意,趴在狗洞嘚瑟:“都是我一點點挖出來的。”

“哈,哈哈,哈哈哈......姐姐真是好厲害。”

尤清音尬笑幾聲,還是轉頭去看毬場,心裡對藍蕊這九年在宮中留下的成就大為震驚。

狗洞陰暗,毬場明亮,看久了不免眼皮發顫,酸脹的厲害。數著還未到時辰,尤清音乾脆埋頭在手臂上,讓酸疼的眼睛休息片刻。

雙眼慢慢緩過來,巳時終至,天子台上簇擁著上來一群人,尤清音隔著近百丈遠,也能看見中間那一身明黃龍袍,本來亮起的眼眸暗下來,暗暗抿緊了唇。

她看見,陛下年近花甲,行動不似從前康健,被內官和皇後扶著才坐到龍椅上。怨恨在心裡翻湧,她忍不住在心內惡毒:“老成這樣,竟還能生孩子。”

大逆不道之話,她隻敢在心裡罵。

遠遠看著天子台上眾人落座,兩側長桌後的官員也隨之落座,尤清音一個不認識,也不想細看,眼睛左看右看,試圖找到衛勉的身影。

春日宴,羽林軍守衛殿外,龍武軍作為天子親衛軍,則會守在天子台下,護衛陛下。

尤清音睜大了眼看過去,卻隻看到天子台下,黑壓壓站了兩列龍武軍,因著都是鐵甲黑衣,又相距太遠,一時很難找到衛勉所在。

藍蕊在旁邊捅她胳膊:“瞧見沒,坐在趙賢妃旁邊的,就是王昭儀。”

尤清音的視線被這話打亂,她從龍武軍隊列移開,重新看向天子台。

陛下靠坐龍椅上,左側同樣雍容華貴的,她認得是皇後娘娘,至於陛下皇後左右幾位夫人,尤清音不認得,但也能猜到是四夫人。

“有皇子傍身,果真不一般。”

藍蕊挨在她耳朵邊嘀咕:“天子台本來隻坐陛下皇後和四夫人,但是申王殿下年幼,離不開母妃,陛下寵愛申王,特允王昭儀同坐天子台。”

尤清音眨眨眼睛去看,果然看見天子台右側最末,有一女子領著一位身穿朱紅的孩童共坐。

王昭儀......

她的心沉下去,化作一汪深潭,名為怨恨的石頭砸下去,濺起漣漪幾圈,歎息的酸澀隨著漣漪蕩開。

若是阿姐的孩子順利出生......

她忍不住在心裡想,若阿姐的孩子還活著,那今日天子台上,會不會有阿姐的位置?

這個念頭隻在心裡冒了個泡,就被她戳破,撇開心裡思緒,尤清音動了動趴的僵硬的身體,又去天子台下找衛勉的身影。

為什麼非要找他,非要看他呢?

尤清音自己也不知道,可這偌大宮城,除了阿姐與藍蕊,也就一個衛勉,算得上認識。

她在心裡跟自己解釋,她不過是想看看,衛勉若是上場打馬球,是否真的敢贏過王爺。

許久,她終於在一片漆黑裡找到衛勉。

毬場之中,天子台下,衛勉立身端正,佩劍領隊護衛天子。春風在他精鐵黑甲上翻過,吹起他頭頂盔纓鮮紅。

他的眼神如鷹,在諾大毬場上巡視,一圈過後,停在遠處。

冥冥中,有一些詭異的感受在腦中湧動,心底那股莫名的鈍痛又開始侵襲。搭在佩劍上的手腕繃緊,他驀地想起那日雨後破曉,自己在宮道上莫名想起的一段記憶。

那宮女垂淚怨恨的眼神打過來,好似又擊中他眉心,雙膝一痛,腳下微晃了下,很快站穩。

身後,有龍武軍上前同他遞話:“衛司戈,殿下方才差人過來傳話,說春日宴結束後,請您再去安義殿一趟。”

那夜殿中靜站猶然在目,衛勉收回眼神,低低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