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藥司時因為太過震驚,她壓根兒沒顧上去想那身影是否眼熟。這會兒坐在小爐前煮藥,嫋嫋白煙升起,尤清音托臉盯著翻騰的湯藥,在不斷浮起又破滅的水泡裡,她忽地想起一個人,嚇得托臉的手一晃,手肘險些跌下雙膝。
那個人?怎麼可能?
尤清音身子往前一傾,立馬重新坐正,雙手捂臉,圓溜溜的大眼睛躲在指縫裡,雖覺不可能,還是沒忍住將司藥司所見背影和那個人對比起來:司藥司的背影,高大挺拔,與那人的確有些相似......甚至那身衣袍,墨黑金紋收腰窄袖,跟那人常穿的黑衣也很像......
煮藥的砂鍋不停發出咕嚕咕嚕冒泡聲,尤清音垂頭聽了一陣,隻覺爐火上熬煮的是自己的腦子,一腦袋漿糊都被煮沸,讓她有些昏頭。
那個人叫衛勉,是龍武軍司戈,也是......
她合上指縫,呼吸都驚悚起來:龍武軍司戈衛勉,是阿姐的意中人。
這個秘密,除了她再無人知曉。此事若被第三人知曉,不單是自己與阿姐身死,連帶舅舅全家,怕是都要因這麼一段虛空的情意葬送。
尤清音鬆開手,視線重新回到沸騰的砂鍋裡:自己一直小心替阿姐保守這個秘密,甚至還費心製造過好幾回偶遇,好幾次偷窺,隻為了讓阿姐見到那個人,能夠有片刻心愉。
可是那個人,應當不認識自己才對。尤清音自省,她從未出現在那人麵前,無論偶遇還是偷窺,自己都早早躲到一邊,暗中望風。
既不認識,為何會開口幫自己說話?更何況,他若知道自己是侍奉尤美人的宮女,更沒有開口相幫的道理。
尤清音深刻明白,宮城之中,沒有人會幫她與阿姐。被陛下厭棄之人,沒有價值隻剩麻煩。無利可圖,誰會來幫?
砂鍋裡的藥湯熬好了,尤清音墊著厚布將砂鍋從小爐上端開,取過藥盞盛了一碗藥,放到旁邊托盤裡。
要走,腳下卻沒動。她停在原地,又想起那個名字:衛勉。
龍武軍司戈衛勉,雖非大官,卻也是個有名的人物。她替阿姐謀劃如何與此人偶遇,如何藏在他經過之處暗暗偷看時,難免對他有些了解。
宮人言傳,衛勉少時救過幽王性命,後入龍武軍,不及弱冠便做到司戈。如今二五年華,眼看就要升任長史,再往後便是將軍,甚至大將軍,仕途璀璨不可限量。
更何況,大乾人人皆知,太子久病,不比幽王更受陛下器重。衛勉效力幽王,即便現下官階不過正八品下,卻也無人敢輕看一眼。
龍武軍本就讓人生怖,再有這樣的身份加持,衛勉其人,定也是陰寒不可測......
想至此,尤清音的眉頭早已打結。她是看不出來,這衛勉究竟好在何處,實在要誇,也隻有那一副皮囊了。
身高肩寬,影子都老長一條。臉上嘛,膚白眉如墨,大眼睛黑黝黝的,鼻子也很高挺,就是下巴......下巴上......
尤清音眉眼都快皺成一團,在記憶縫隙裡拚湊衛勉的臉。她隻在草木縫隙,宮牆遮掩後看他,鬼鬼祟祟瞥到半抹身影就跑,若要將他整個人拚湊出來,還是有些費勁。
隻有一回,她看他看得最清楚。
去歲隆冬大雪天,俞思病重比往日更甚,湯藥都很難下咽。偏偏陛下去往行宮湯泉,行雲閣中人命關天,壓根兒傳不到行宮去。
縱是能傳去,又如何呢?
行雲閣偏殿中,隻有尤清音守在床前,又急又怕,卻不敢掉半滴眼淚。風雪呼嘯時,她聽到阿姐說,想見見那人。
阿姐想見他,阿姐想見他!
那日暴雪如紙,尤清音將阿姐裡三層外三層裹好,小心翼翼推她出了月華門,在宮牆和暴雪遮掩下,陪阿姐在兩儀門的宮牆轉角處,等待衛勉。
衛勉率龍武軍巡邏宮城,兩儀門是必經之處。她記得衛勉經過兩儀門的時辰,分毫不差。
她常在暗處,很少見到衛勉的正麵。可那一日,衛勉領了一隊龍武軍迎麵走來,少女眼力極好,遠遠便從一隊黑影中認出衛勉:越是白雪晃眼,那雙漆黑深邃的眉眼就更突出。
龍武軍逐漸走近,尤清音低頭推著阿姐,從轉角緩緩走出來。衛隊從身邊經過,一瞬鐵甲碰撞後的靜默,像是停步在觀察。她不敢抬頭去看,低頭稍稍福身,本都做好了被問話的準備,卻聽到一瞬安靜後,衛勉的聲音響在頭頂,言簡意賅,“走吧。”
他的聲音好似冬雪將融,分明是冷,卻蘊著些微水意溫和,很不明顯。
尤清音驚愕,不自覺抬眼去看,可惜剛好擦肩,隻能看到他揚起的側臉。白雪映照下,他下巴上一條刀疤紮眼非常。
想起雪中那一眼,尤清音雙肩一抖,“好好一張臉,有條刀疤怪滲人的......”
衛勉這個人,好看是好看,就是凶巴巴的,幾乎不曾見過他有過什麼和善神色,怎麼瞧都隻有嚇人......
“也就是阿姐覺著他好,真搞不懂。”
尤清音嘟嘟囔囔端起托盤,出了小廚房還在念叨,“肯定不是他,他這樣的人,才不會幫我......”
越往外走,嘴裡嘟囔聲越小。尤清音走上連廊,還是有些懊惱今晨沒跟那人道一聲多謝,想說下次再謝,又覺宮中人雜,一恐再難遇到,二怕便是遇到也認不出。
罷了罷了,人家既沒回頭看自己,想也是舉手之勞並未在意。
尤清音晃晃腦袋,把一腦袋漿糊搖勻了,春風吹過來,讓她清醒不少。藥湯滾燙,她兩手端著托盤,兩隻腳不敢倒騰太快,慢悠悠往阿姐臥房挪。
走到半路,遠遠瞥見有個影子閃了一下,張口便喊道:“藍蕊姐姐!怎麼這才回來!”
那影子本都閃過了,又被這一嗓子喊的退回來。藍蕊挺直了背,順了順衣裙也朝她走過來,“這麼大聲做什麼,怕娘子太清淨了是吧。”
尤清音停下來,心裡憎她不好好照顧阿姐,麵上卻是笑眼如月:“娘子說藍蕊姐姐去司藥司找我了,真是辛苦姐姐走這一趟,耽誤這些時候才回來。”
在阿姐床前,她雖賭氣說不如趕走藍蕊,這會兒冷靜下來,她還是知道不能跟藍蕊硬碰硬的:若真將她趕走了,這偏殿灑掃漿洗的粗活兒不就落到自己身上了?
更何況,尤清音既知藍蕊巴不得早點去彆宮伺候,就更不會如她的願。縱然看不慣,縱然忍著氣,也要留她在行雲閣乾活兒。
小孩子心裡藏著惡,大人往往更難察覺。尤其她總笑嘻嘻的,一口一個藍蕊姐姐,倒讓藍蕊也迷糊,不知她是真傻還是假傻。
恰如此刻,藍蕊瞧著尤清音一臉乖順,又抖起來了:“你還敢說,要不是你做事不利索,我用得著跑這一趟嗎?”
尤清音自然知道她不可能當真聽話去司藥司尋自己,卻也不拆穿,隻笑道:“藍蕊姐姐說的是,不若今日便由姐姐將湯藥送去,我去幫姐姐將前幾日的臟衣服洗了,就當是給姐姐賠罪了,可好?”
一聽她說到漿洗之事,藍蕊心裡的氣更是湧上來:“一個病殃殃的娘子還不夠,還拖著一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丫頭片子,這行雲閣上上下下的活都得我來乾,怕是等不到去往彆宮,我便要累死在這兒!”
聽她如此說阿姐,尤清音臉上笑意更是乖順,雙手將托盤遞過去,“姐姐辛苦,今日我便去替姐姐洗吧。姐姐給娘子喂完湯藥後,隻需把托盤藥盞放回小廚房便可歇著了。”
尤清音的乖順,藍蕊很是受用,接過托盤還不忘剜她一眼:“算你機靈。”
尤清音笑眼彎彎目送她離開,等看著藍蕊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後,立馬折返回到小廚房。
廚房裡藥味還未散去,熬藥的砂鍋還冒著熱氣,尤清音望了一眼未熄的炭火,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踮腳從壁櫥裡取了一把翦刀。
這一回,尤清音等了不多時,就見藍蕊回來了。
她蹲在暗處,眉頭皺起:回來的這般快,給阿姐喂藥時定然不耐。
瞧著藍蕊的身影越走越近,尤清音身子往後縮,想把自己藏得更隱蔽些。一個沒注意,右臂在草木上刮了一下,疼的她立時咬牙,把一口氣憋住了。
顧不上去瞧手臂,就聽見小廚房那邊忽地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接著便是瓷片碎裂和重物倒地的聲響,稀裡嘩啦亂成一片。
尤清音眨眨眼,麵上一片無辜,在原地靜了靜,而後才起身,著急忙慌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道:“藍蕊姐姐!藍蕊姐姐怎麼了!”
等跑到小廚房門口,看到藍蕊麵朝地摔下去,瓷片托盤碎在旁邊,後背處一片血紅流下來。
尤清音眼裡有一閃而過的失望,很快隱去,動作麻利地蹲下身從袖筒裡摸出翦刀,剪斷門檻上棉線時,還不忘關切道:“藍蕊姐姐這是怎麼了?怎麼摔成這樣?”
藍蕊吃痛,好半天沒緩過來,聽到尤清音的聲音,頓覺又氣又痛:“還不快、快、快過來扶我!”
“來了來了,馬上來。”
尤清音嘴上答應的快,動作也很快,但是兩手拖著藍蕊就是不能將她扶起來,害怕又自責,開口都帶了哭腔:“都怪我、都怪我沒力氣,藍蕊姐姐你忍一忍......”
她年紀小,抱不起藍蕊也屬正常。隻可憐藍蕊,本來就摔得七葷八素,腦子發懵,這會兒被尤清音一會兒提起一會兒丟下的,心頭惱的發瘋,一把甩開她的手,撐著地麵坐了起來。
尤清音好脾氣,乖乖幫她將地上碎片拾到托盤裡,放好托盤後才驚呼道:“藍蕊姐姐,你背後怎麼流血了?”
“啊?什麼!”
藍蕊聽這話也被嚇了一跳,伸手往自己後脖梗一摸,手心摸到一片濕熱,一看是血,嚇得險些暈過去。暈過去之前,還不忘哭喊著:“完了完了!這下完了!這可怎麼辦啊?”
完了?
尤清音在她身後,方才還滿是擔憂的臉,瞬間平靜下來,瞥了眼一旁桌上搖搖欲墜的一隻茶杯,澄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其實她的本意,是要那茶杯摔下來,碎片剛好劃傷她的臉。隻可惜藍蕊反應快,趴在地上護住了臉,茶杯摔了一隻下來,隻將她後脖頸梗劃出一條血口子。
實在可惜。
“藍蕊姐姐很少來小廚房,忘同姐姐講了,這小廚房的門檻不平,極易摔倒。”
尤清音蹲下身,又是一臉擔憂,伸手從袖袋裡摸出個小瓶遞過去,“姐姐快回去洗洗傷口上藥吧。這是娘子贈我的金瘡藥,姐姐快拿回去上藥吧。”
藍蕊望著藥瓶,一時發愣沒動。尤清音不忘補一刀:“姐姐還愣著做什麼?趕快回去上藥啊。這身上若是帶傷帶血,其他宮裡就是想要姐姐去,怕也是不敢收的。”
藍蕊這一摔,三魂六魄都摔出去了。本來腦子就疼的發懵,一聽尤清音這話,嚇得趕忙從她手上奪過藥瓶,跌跌撞撞起身往外跑。等扶著廚房門框,才想起什麼一樣回頭看她,麵上帶了些驚悚:“你怎麼會剛好帶著金瘡藥來?”
尤清音還維持著蹲在地上的動作,聽見問話才仰頭看她,大大的眼睛裡滿是無辜,說話時撩起自己右手衣袖,將那上麵還未結疤的一條血紅傷口亮給她看:“前幾日我也在這裡摔傷了,娘子心善,特意送了金瘡藥給我用。”
尤清音雖然怕疼,卻不吝嗇犧牲自己的身體達成目的。她從小便知苦肉計的妙處,用的爐火純青。
藍蕊見她手上傷口的確新鮮,不疑有他,立馬扶著門框跌跌撞撞往外跑。等那慌亂的腳步和痛呼聲逐漸遠了,直到再也聽不見,尤清音才放下衣袖,起身將袖袋裡的翦刀取出,用衣袖將那上麵殘留的點滴血跡擦個乾淨,踮腳重新放回壁櫥裡。
春光明媚,尤清音重新走出小廚房時,已將一片狼藉收拾妥當。隻是右臂上,新鮮的傷口一再被扯開,疼得她唇齒間長“嘶”一聲。
忍痛走回阿姐臥房,乾完壞事後的心虛才湧上來。心裡有鬼,手上就格外忙碌。尤清音一進門就很是忙活,一路摸著桌子凳子扶著花瓶茶盞走過去,見到阿姐靠坐床榻,眼睛半眯看著自己時,嘴角一抽笑著走上去:“阿姐已用過藥了,想出去曬曬太陽嗎?”
俞思看著她,不知是累還是心中有事,沒有接話。尤清音坐到床邊,有些心虛:“怎麼了阿姐?可是剛才藍蕊伺候的不好,阿姐不開心了?”
俞思搖頭,眼眸垂下來。尤清音熟悉她如此表情,往前坐了坐,離她更近,“阿姐是......想他了?”
俞思聞言,垂下的眼眸抬了抬,卻因著無力又重重垂下來。她的聲音很輕,即便尤清音已經離她很近,也要費力才能聽清。
她聽到阿姐說,“阿音,我想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