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臣子已安排好了家中妻兒的歸處,他為官多年自信沒有查得出來的錯處,大義凜然地在宮門連跪了好幾日,引得其他臣子議論紛紛,街頭百姓也都在議論,這要死覲的執著膽量驚動了在深宮裡琢磨木工的皇帝。
皇帝也不想聽誰的直言進諫,但既然重要的臣子跪了多日,他也有些可憐那老人家脆弱的膝蓋,同意見一見。
臣子義正辭嚴道:“在宵禁執行後半年的時間裡,抓進監牢喪命的人數估算下來應有近千人了,京城後山的亂葬崗屍橫遍野,不祥的烏鴉盤旋在屍山上空,貪婪的惡犬穿梭其間夜晚嚎叫不斷,住在那附近的百姓已經傳說亂葬崗裡有冤魂正化作妖魔要害死天子啊!”
皇帝不愛聽鬼神之說,地上跪著的老臣雖不用懷疑忠誠之心,但借這令人反感的迷信之詞暗諷他最得力的臂膀孫倪辦事不力的手段著實讓他不喜歡。他當然知道這老臣說的是事實,實行夜禁的理由他雖不太清楚,可從小他也是在宮外生活的花花公子,自然知道這夜禁過後許多權貴們樂子少了。皇帝還沒有斷了情欲,可比起宮外那些齷齪流氓,他對那方麵的事沒有太上心,夜禁要是遏製那些人低俗的欲.望,少些聲色犬馬之事,倒也是積德的好事一樁了。
“愛卿,京城裡有五十萬的百姓,死上千人又何妨?沒有孫倪的夜禁,京城裡死的人就能少嗎?”皇帝搪塞道,“違反夜禁的人刑罰太重了些也不好,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召孫倪過來說說這回事。”
這臣子還沒打算就此離開,皇帝脫下接見的華服,套上簡潔短衫重新回到他做木工的工坊裡了,臨走之前他道:“孫倪是不是在徇私枉法朕的心裡很清楚,你之所以能過來見朕靠的可不是一腔熱血赤膽忠心,若孫倪有意,你可跪不到宮門外頭。”
少年帝王非大智慧的聖者,可那副怪誕冷漠之心真不愧是皇室才有的,和他的父親、祖父,以上數代的先帝們如出一轍。
京城的夜禁僅在節日會延遲到子時,夜幕降臨,街市上湧現的小販攤主比白日更多,數百輛車馬如流水緩緩從街道駛過,兩邊的小販熱情的伸長手舉著鮮花、胭脂、折扇、小點心等等小東西,祈求裡頭坐著的富貴人家能掀開車窗買下來他們的手中的東西。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平日裡府邸中也不缺少,大晚上出來遊街比起買到什麼,馬車裡的人更想出出風頭。
車裡有人從馬車裡扔出一把碎錢,沿路掉落在各個商販跟前。他們盯著掉落的錢哄搶,搶到錢的人便把自己手上所賣之物扔到撒錢的馬車上。車外都掛著不同的紋飾,趕馬的車夫又在各個官員大人家中做事多年,早在京城混了臉熟,不認識車上家紋也能認識車夫是哪個府中的,會來事兒的人立刻高聲感謝那馬車中人所在是哪戶高門,連串的吉利話讓裡頭的人再次伸手出來打賞。
這熱鬨的街頭恐怕連隻細老鼠過街都要被密集人流下一雙雙腳踩得稀巴爛。
“謝大理寺少卿方家老爺!”搶奪到剛從車上扔下錢的小販也認出馬車的主人,他高聲道:“祝方老爺節節高升、福壽無儘!”
方老爺。
這位方老爺便是那位在陛下麵前多事之人。
蘇博聽到那聲“方老爺”,目光隨著富麗的馬車如鬼魅般逆著人流快速走著,與他擦肩之人覺得肩膀一痛被人撞擊的感覺真實無比,想要吵鬨著罵一通看看誰不長眼著急慌忙,回頭看去卻還是擁擠的密集人頭,猜不出也看不清蘇博的存在。
馬車裡那隻手再度伸出來時蘇博一把握住了,馬車裡的人震驚地抽回手,掀開車簾卻不曾見到碰到他的人,方老爺手心微涼。
滿手的冷汗擦也擦不乾淨。
若是幻覺怎麼那麼真實,要是真的,誰那麼大膽子敢直接碰到他?
蘇博買了盞燈籠,上頭有蝴蝶花朵的圖案,裡頭點著火,熱氣帶動這裡頭簡單的機關,花兒和蝴蝶能夠轉動。花兒是紅色的,蝴蝶微微發綠,紅綠的光影交替在蘇博的眼中,他看得發怔,不敢置信自己已經會毫無感覺地用這陰險法術殺人。
那方老爺在他碰觸到後已經中蠱,不出半月便會暴斃而亡。
蘇博安慰自己,這方老爺不是好人,就算他儘忠職守,也不過是一時的好人,他在這腐朽朝廷為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的身份,毫無疑問乃今世永恒的惡者,他的父母還有妻兒即便傷心欲絕,那也不過是暫時假裝的哭泣。
蘇博想要回去,他要窩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讓自己昏睡在那兒。
轉動的燈籠被迎麵而來的人刻意地掀翻,路過的人繞開他們兩個,撞到燈籠的人踏滅了裡頭的燭火,毫無誠意,平靜地說道:“抱歉。”
蘇博認識這人——沈寒明。
記憶中蘇博沒有和沈寒明說過話,至於怎麼認出他來的……蘇博想,大約是街頭巷尾的百姓都在傳說沈寒明的清廉公正,他自然能熟悉這個名字。若是沈寒明確實和傳聞中同樣潔身自好,那麼他也會像現在這樣腳踏實地站在在這塵土紛揚的地麵,而非熏香濃鬱的車馬中。
在沈寒明拉住蘇博之前,也許是昨天,也許是前天,也或許是更早之前,蘇博猶若瞧見過有人叫過他的名字,說出了他的官職還有感謝的言語……
蘇博不由得記住了沈寒明,記住了名字,樣貌,以及品行,被恍惚又深刻的記憶攛弄,現在他停住,不敢擅自亂動,不能隨意離開,凝視著沈寒明,期翼沈寒明會對他說些什麼話,不論什麼,他大概會順從的。
“跟我走。”沈寒明道。
蘇博跟著到了沈寒明的家中,三間破敗的屋子圍成的小院,屋外沒有牌匾,清貧得不像朝廷重臣的家院。這裡也沒有傭人,他獨自居住在京城家中,清冷孤寂得連蜘蛛都不願意在裡頭做窩。沈寒明點亮了燈,把屋子房門打開,月光照進來驅散更多的黑暗,他從院中水井裡打上來一盆水,粗糙的棉麻毛巾擱在盆邊,他放在桌上,對蘇博道:
“彆哭,洗把臉。”
蘇博才發現自己在流淚,他在催眠自己要平靜,眼淚卻是無法控製。沈寒明的這盆水好冷,巾布抹過眼睛時一同在擦拭的還有他胸膛中的心。
心從來都與眼共通。
冰涼的水似乎又滾燙地捂熱蘇博快要停止跳動的心。他的眼淚滴落到水盆裡,水中的月影蕩漾,心臟跳的好快,他要吐了,惡心地想道:“我會遭報應。”
法力不受法則掌控,在蘇博體內被引導放大,現在法力的一部分被蘇博用於殺人,那罪惡的法力在惡人體內不會走到終點…——它會轉化成其他的能量,它會成為“恨”吸附於和他相遇相知的人體內,溶於惡之漩渦,吸取凡人們“善”,混亂將在其中不可收拾地穿刺魂靈。。
蘇博害怕輪回,擔心遭受報應,畏懼之後也會被誰用法力殺死!
院中凝結出一縷白霧,它沒有五官,沒有皮膚,沒有靈動長發,月光下它像銀線編製的絲帶,無風已起向蘇博飄來,在門前停下,蘇博直覺這縹緲的霧正在化形——它正在成為一個纖細的女人。
既看出了它像女人,五官還有皮膚的質感接著便顯現出來——冷豔的美人。
她的五官像極了蘇博。
現在似乎在做夢,這霧由法力所構造,凝結在這裡已有數年,白茫茫的眼直盯著蘇博,沙啞地叫著什麼難以分辨的話:“你……要……啊……帶走……”
帶走什麼?蘇博想問。
霧氣這時耗儘了法力徹底消散。
沈寒明道:“她認識你。”
“是我母親。”蘇博道,“拋下我的母親。”
沈寒明很冷淡地道:“你們總是前赴後繼地出現在我身邊,用術法讓我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你到我這裡來,不是我逼著你,是你逼著我。”
弱者沒有資格脅迫會法力的蘇博。來到這裡之前蘇博隨時可以離開,在人群中他隨時能夠隱匿消失,卻一步一步地在人群中行走,他緩慢地闖進了沈寒明的視線,他身體中未察覺到的本能捕捉到了沈寒明。
是蘇博先靠近了沈寒明,忍不住凝視跟隨著來到了這裡。
母親也來到過這裡……
而且不隻有母親……
蘇博看見沈寒明身上纏繞著若隱若現的絲,覺得那些正是糾纏的“因果”。沈寒明月光下毫無血色的麵孔透露著石雕佛像那樣孤冷的慈悲,他像柔和的光,亂闖的飛蛾總會忍不住向他撲過來。蛾子肮臟布滿塵埃的翼擦傷了沈寒明的慈悲,活生生刮去他依附骨髓的良善,至他賴以為生的理想成了笑話。蘇博追憶起了不該回憶的往事,似乎……也不能肯定……也許猜出了母親為什麼拋下自己。
不是拋棄,而是有意為之的淩辱。
好像母親早清楚如今以及之後的未來,早在蘇博靈魂剛成形,□□還存在母親腹中時,他感知到一雙手摸著他還在伸長的骨肉,她的法力構造著他骨血,她低著頭喃喃自語:“你不是為自己而生……”
他好想扒開自己這幅皮肉,看看裡頭是不是刻著這樣的命令——絕不能因為羞恥的苦楚而擅自放棄性命。
蘇博不能令這深入骨髓的想法抽離出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無所有的幼年時躲在肮臟的柴房睡覺,分明關著他的那道門沒鎖,門外是刺眼的自由光明,他手腳也沒有痛得宛如刀割,他卻沒有溜出去,留了下來。自己的力量被他忽視,勇氣與愛也僅為了與梅生見麵的那刻才陡然決堤……
不對勁,這一切好似被安排好了,早已注定。
他等在原地被救贖。
蘇博看著沈寒明,覺得這位貴人忽然變得很是遙遠——如一片觸摸不到冷淡的光。
這光明對蘇博道:“你所有的情感都是假的,都不值一提,不要相信梅含,也不要相信梅生。”
沈寒明很了解蘇博的樣子,他怎麼會了解的?在這之前,他們有見過幾次麵,說過什麼話嗎?
不要相信梅含或是梅生?那要去相信誰?誰值得相信?蘇博所有的思考封閉狹窄,對於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他找不到答案,若是問起他,他愛梅生麼……愛,好愛,一想到呼吸都凝滯,快樂痛苦交雜,怎會虛假?
沈寒明似乎又變得離蘇博好近,他的視線化作了實質,正絲絲縷縷地拂過蘇博。
蘇博舌尖散出苦澀的滋味,好像吞進一味清神的藥,真相的一角就在此時沈寒明的視線中掀開。
神的化身分散於世間,入輪回被天地重塑肉身,肉.體分男女老少,質量卻同等年邁而幼稚,彼此厭惡又彼此守護,他短暫地看到了此後延續的記憶,也就是預知了他所不能理解的未來。
“大人。”蘇博問道,“你知道我真的要什麼嗎?”
沈寒明道:“你想死,想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