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心(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549 字 4個月前

“為了什麼?”蘇博再也忍不住了,就這樣直接地問了出來,“為什麼要為孫倪做事,總有目的的吧,我遠不如你和梅含那麼厲害,所以告訴我,我也不會阻止你,也不能阻止你,求你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做那麼多傷害他人的事!”

“凡人若能領悟到肉.體生老病死不過尋常輪回,而靈魂不滅能永生的話,無人會怪我的殺戮。鮮血從不是悲哀可怖,誰都流過,人出生就伴著鮮血而來,自然應當流儘鮮血而亡。”梅生出乎意料用平淡如水地語氣說道:“我沒有真正地傷害到誰。”

她說鮮血痛苦為再自然不過之事,靈魂因永生孤寂而創生肉.體,而肉.體不為歡愉,更像為了更分明、清晰地體驗漫長無限時間的流逝。

為了活而不斷地迎向死……

荒謬。

梅生竟說得出如此荒謬的話,卻也不是謊言,她說的永遠是她狹隘的真話。世上所有流傳於世的道理都是真話,卻互相矛盾,而之所以覺得互相矛盾,隻因所有人的靈魂都在肉.體裡處在不同立場看待人世間。所有人都在講真話,所有人都在尋求荒謬的理想嗎?若是強大之人必然站在高處獲取了他人所不能見的知識,是不是狹隘之人是蘇博才對?蘇博就當自己是狹隘之人好了,人活著為了痛苦絕對讓他不能認同。

梅生已經穿戴整齊,問道:“要阻止我出去嗎?”

“不……”蘇博道。

他不敢,更不能。

他隻能怯懦地聯想到阻止梅生會遭受到毫無懸念地束縛。若是她不耐煩了,她或許還可能拋棄他,與其讓那種結果降臨,他還是想等待下去,不自量力地想象著會不會上天憐憫重新賜予他全新的身體——高挑、意氣風發,像英雄般能撬動梅生冷冰冰的感情,勸她、引領她,走向他能接受的正途。

梅生道:“我要找到法術的真理,所以需要孫倪,他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遵從。”

“法術的真理?那是什麼?”

“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追求,世間的一切隻要我願意都可以得到答案,隻有法術的真理不可琢磨,我隻知曉它在凡人之間,需要借由生於凡人的辦法調動全天下之力才能尋找到。”

“好……”蘇博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接她的話,“就當法術的真理存在,找到了會怎麼樣呢?”

梅生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透著股沉浸多年的迷茫,她似乎早也有過這個想法,找到了法術真理會怎麼樣呢?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滿嗎?吃飽穿暖,不易衰老,隻要願意修煉,長生也不難。能看見清風和煦,萬物生長,鳥語花香之景,她沒什麼再好的享受了,她從來就無法為了什麼而沉醉,她還在母親腹中就有的記憶想忘也沒法忘,一出生便難受得要命,被肮臟的血汙之水嗆住快要窒息,獲取能體驗生命的肉.體卻絲毫沒有獲得快樂,她總在被迫地被推著向前,不知方向隻知邁步,在蘇博提問之前,每當她自己去思考法術真理有什麼用時立刻就頭痛欲裂。

梅生還是覺得頭痛,但比起以前發作的感受要容易忍耐得多。

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會有什麼用。”

“那不豈是可以……”

蘇博想說可以不用再做惡,馬上又被她打斷。

梅生道:“蘇博,我們是同族血脈,我們是一體,即便我自己本身在世間無法確認尋找法術真理的目的,我想……不,應該是我確定,如果我有幸找到了,我會在找到的瞬間與所有人靈魂相通,到時候自然會有答案。”

她的衣袖從蘇博手中流水般滑走,他連收攏掌心捏住的力氣也提不起。門開了,她在露水凝重的夜風裡隱末了氣息,朦朧的月光之下,她與隨著黑暗裡尋求燭火的飛蛾那般飄在了仍未徹底休眠的紫禁城上空。

守衛在見到梅生的時候就已被“蠱惑”,她對這些人用不上什麼法力,他們的心和腦在日複一日皇權富貴的擠壓下早就沒了判斷的能力,更有甚者覺得她現在的身形與繞著燈火的飛蛾是一體的,腦子裡像做夢一樣還在感歎“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蛾子!”,絲毫不覺得有異常,他們放她進來守護多年的皇城正門,一個接著一個,親切地為她在彎彎繞繞的宮牆小路邊指明要到達之處的方向。

風啊……

帶她去吧……

就在那裡,繞過那座花園,小心青石地磚上的苔蘚,彆掉進養著名貴錦鯉的池塘,司禮監秉筆太監秦牧就在那裡,他的屋子裡還點著燈呢……

秦牧放下筆,他聽見窗外冰雪呼嘯,寒氣從門縫滲進來,他輕微呼吸就是一團白霧,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怎麼回事?皇宮地窖裡的冰都堆在外麵了麼?

梅生輕輕推門,踏進來時頭發眉毛皆如銀霜一樣雪白,肌膚也如一層冰殼,晶瑩剔透,如夢如幻,精靈般的身姿。

“你是哪個宮的宮女?闖進司禮監為重罪!”

梅生想他果真不一般啊!

秦牧還保持著清醒,他腦子裡不像其他人那樣以為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切為場夢境。

不該有的風雪,不該出現的女人,都是令他警醒的不妙預感。

“你是誰派來的?回答我!”他高聲道,“是孫倪嗎?來人!快來人!”

到了這時秦牧也認出來了梅生與梅含近似的外貌,他迫使自己冷靜地看待這好像神鬼法術般的人,她若是孫倪派來的,恐怕自己不論怎麼喊叫都沒用,她是殺手?總不可能孫倪以為他秦牧也有那些齷齪癖好所以派個女人來?

梅生反手扣上門,秦牧也站起來,拿起硯台砸向她:“滾出去!”

硯台懸空,停頓在梅生麵前,直到她繞過硯台,那沉重之物才如花瓣飄落墜地,裡頭的墨汁都沒撒出來一滴。這是江湖魔術的話也完成得太精妙,太不符合時機,誰也不會來深宮裡給太監表演戲法!她不是來殺他的,要殺人早動手了,殺人也不需要那麼複雜!她更沒穿成歌.妓舞女的風騷樣,到底是來做什麼?!

……

“我來催眠你。”

……

“我來掌控你。”

……

“我來修改你。”

……

她說。

……

梅生抬手施法,冰雪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唇齒根本就沒有動過,卻有她的聲音在秦牧腦海中中響起!那言語像在空穀中回蕩似的悠長,他以前聽過這種聲音。

那些年邁的真正經曆過苦修,吃最簡樸食物,消瘦得隻剩丁點肉附著骨骼上,在泥濘之路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扣首從遙遠西域來到京城傳教的虔誠僧人,他們講經念佛時便用的就是像她這樣悠長空靈的聲音。

晦澀冗長的經文每個字都有深重的含義,滿麵慈悲的僧人念起來有回音可以理解,可她為什麼也能念出那種聲音,不過是區區幾個字,為什麼能和聖人念得一樣!比聖人更像神靈的箴言!

從前秦牧從不信怪力亂神之事,現在看來,的確有凡人難以見到的靈異啊!

這個姑娘哪裡是精靈,和孫倪那種人有關係的話分明就一妖魔!既然她是妖魔,和她有些差不多模樣的梅含恐怕也非人類,怪不得他如此年輕又醫術驚人,從來就沒有什麼神醫能治療陛下累贅的身體,都是用了妖術!妖術使用而無代價也不可能,他們……一定是他們!他們也用了非凡之力將陛下變得越來越昏庸無道!

屋內寒冷昏暗的光線在秦牧眼前消失,他沒有閉眼卻在做夢——現在這裡沒有梅生,亮堂堂的一片。

不在外頭,因為看不到太陽、泥沙、樹木,也不在屋子裡,因為壓根頭頂也沒有遮擋,光源不知何處而來,像站在超越了天的地方,純淨如水,他不是純淨之人,他很早之前以為不配看到這樣的世界,要是真的死了還有意識能聽能看,應該身處血腥地獄才正常。

“秦牧,來幫我倒酒。”

空白光明的世界裡出現一張擺滿吃食酒壺的桌子,秦牧伺候多年的主子皇帝此時差不多三十歲左右的模樣,正喚著他。

陛下盤坐在桌邊喝酒,他如此年輕英武,尚無年老時的臃腫不堪,麵色紅潤很有氣色,指了指桌上放的比較遠的一壺酒對秦牧道:“愣著做什麼?快來倒酒!”

陛下的命令秦牧不敢不聽,就算這裡是鏡花水月的夢也不能違抗這個陛下幻影說的話。

秦牧為皇帝端起了酒壺。從外觀上來看這個酒壺應該是金的,可拿在手裡分外輕,皇帝拿起自己的酒杯,秦牧便給皇帝倒上酒。

——壺嘴流出的酒暗紅如血,那猩紅的色彩不是什麼葡萄美酒。

皇帝啜飲這酒後滿口都是殘留的粘稠紅色,分明就是血!

有什麼東西輕掃著秦牧的手背,他看到手裡的壺正在變形,金色褪成白色,酒壺成了碗狀,上頭浮現人的眉毛眼睛鼻子,還長出了亂蓬蓬的長發。

他現在拿著的不是酒壺,而是一顆人頭!

人頭口中在湧出血,陛下剛剛喝的是這人頭裡的血嗎?

“是啊,我喝的是人血。”他的陛下這麼說道,桌上那些吃的現在都是人的眼珠子、手指、耳朵、鼻子,滿滿當當地鋪滿了桌子,“有什麼奇怪的,得到了不該得到的,享受了不該享受的就和喝人血吃人肉差不多,你以為隻有我這麼吃?不是啊,所有接受我賞賜的朝臣都吃了,你也吃了呀!”

皇宮裡所有的山珍海味不都從千裡之外小心翼翼供上來的麼,為那所消耗的人力財力自這個王朝建國以來是否已經有數十萬人喪命了?

就為了滿足至尊者的口腹之欲……

沒錯,隻為了滿足那低俗的欲.望!數萬人僅因為這個而死,還有建造宮殿、修路、戰爭,不論是用善還是惡的名義,經由皇權而死的人數不勝數。

吃人肉喝人血有什麼奇怪?

……

“所以乾嘛不沉淪呢?任由皇帝的惡泛濫豈不是輕鬆?”

“你好好看看自己,你不算人哪,何必要有人心?”

……

秦牧再次聽到了梅生用來“蠱惑”他的話。

他回道:“我當然算人,哪怕切掉了東西不男不女,我的心也是人心!”

世上即便不存在帝王,那也會存在諸侯,沒有諸侯也有一方霸主,沒有霸主也會有弱肉強食,這誰也無法保證能改變,說能改變的……秦牧也不想否認會有那種英雄出現,可目前是不會出現的。隻要人還總是畏懼天地自然,他們就仍需要聚攏,不是王需要百姓,而是百姓再聚集後需要帝王。有太多的人精神和肉.體都渴望領袖,更有些人為皇帝而生,為皇帝而死,為皇帝守護皇族的領土而死是他們的榮幸。

秦牧在成為最高權力的宦官後平衡著所有的勢力不斷避免這個國家分裂,在中原之外有多少豺狼想咬下一塊王朝的肉,他已經做了他這個位置能做的,不後悔,他不是也成功讓陛下依賴他,不可缺少他嗎?即便會惹怒天顏,他也希望自己的下場會像帝師張先生,而不是曾經那個秉筆大監。

至少留得清白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