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餓殍遍地的世道,毫無痛苦的死去已是福氣。曾圍繞著梅弦的蝴蝶從春日到寒冬沒有一刻不是活著的,而當法術不在,它們隨風飄飄跌落後就再也沒煽動過翅膀。術法隻能延續生命,沈寒星已經死了,術法不能做到複生。
沈寒星,他的好弟弟,已經輪回了。
梅弦、梅生、梅玉,儘管沈寒明知道這是三個音容截然不同的女人,卻洞知在此時蒼白的梅生逐漸和另兩個女人重疊,她們好像也是相似的,眼神裡是脫離了人氣兒的淡漠,她們誰也沒有真正幫過他。
他被迫知曉天命,卻無能為力。
蘇博為不少病的沒法動彈的人療愈,這使來領粥充饑的人越來越多,即使每個人隻給一勺米也不夠所有人分。
很快的,偷米的人又出現了,官兵們也無法真的對數量龐多的人大開殺戒,也察覺到了決不能再讓災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崩壞一點......他們縱容了一次偷米的人,沒有多加追究,直到又一個夜晚,一群拿了武器的暴怒民眾直接闖進糧倉打傷了十幾個士兵,搶走了剩下的大部分糧食逃走了。
沈寒明帶來的這些人可沒有在戰場上當過狠毒狡詐的老兵,都懶得再追人,隻捧著自己受傷的胳膊、腿,還有臉,咒罵著刁民。
既然糧已被搶,恨不得早日回到京城交差,再從京城調遣真正的殺人之軍將他們碎屍萬段!
不能跟著逃離的災民也咒罵著搶走糧食的那些人沒有良心,可他們也沒法去追,他們實在太餓,即便追到了,那麼點糧也不夠吃。夜晚的寒冷和絕望的饑餓的眼睛被篝火照耀,映射得有幾分野獸的凶狠。官兵們自然也發覺了這些凶狠,而這些凶狠已經是明目張膽的流露,隻差動手罷了。
官兵們抽出了腰間的刀擦拭,雪亮的刀身被火光照的通紅,仿佛一翻刀刃會淅淅瀝瀝地淌血。看見出鞘的兵刃,災民們的眼神一時灰暗下去。
預計將帶來的糧施半個月粥的計劃眼見絕無可能做到,為首的官兵向沈寒明請示下將糧倉裡的粥乾脆全煮了,鍋子裡的粥總算有層粘稠的漿糊。
官兵攪動著鍋裡稠些的粥,當著眾多災民的麵喝道:“我們已將帶過來救災糧全煮了!你們要是餓死了也隻能是怪你們自己!你們當中竟然有人敢搶糧,就是不服天子律法約束的反賊,即使現在逃了,遲早都是死無葬身之地!”
人群裡一虛弱的姑娘艱難地抬頭,默默低語道:“騙人,他們才不會死......”
逃走的人,誰都不會死的!
留下的才要不得好死,不,已經是不得好死了。
這姑娘身邊沒有挨著父親母親或者任何男人兄弟,她骨瘦嶙峋,柴火棒般乾瘦得難看,聲音顫抖虛弱,褲子上有斑斑血跡還未乾涸。像她瘦弱原本是來不了月事的,蘇博隻能想到一些罪惡不已的猜測。他給姑娘治了治流血的地方,他想先為她要來一碗熱粥暖暖她冰冷虛弱的身子,他想她吃下東西後有力氣也離開這裡,他希望她枯瘦的身體裡也能有力量,恨不得割下自己血肉喂給她補補身體。這想法難免偏激,切膚之痛也讓蘇博恐懼,他再也不想經曆肉.體上的痛苦,他也隻能去多為這姑娘討一碗粥而已。
以前這鍋裡煮的是摻了米的泔水,現在這米粥熬得很香,蘇博去遲了,米粥快速見底,他僅看到光禿禿的乾淨的鍋底,忽然他胸口裡掉出塊餅,餅是梅生給的,當時他沒吃,不知什麼時候被她塞到了胸口,餅掉下去的一瞬他覺得胸口空落落的。
蘇博剛撿起來,那塊餅就被看不見他的人飛速撿起塞到嘴裡。他不忍心去責怪那個搶餅的人,他誰都不想埋怨了,忽然覺得無力,渾身乏累沉重,無助感侵蝕了他。
他向後跌去,沒了意識,再顧不上誰了。
“蘇博。”梅生叫醒了他。
如可以的話,不醒來最好不過,但蘇博聽到了梅生在喚,還是不得不睜開眼。蘇博想見她,想她會不會可憐可憐彆人,讓悲慘的一切改變。梅生微微俯下身,肩後的秀發垂落於蘇博耳畔,他很虛弱很無助,像他第一次遇見梅生差不多的狀態,想得到她肌膚碰觸的慰藉,情難自禁伸手要擁抱她。
然而當蘇博伸出自己的手,他就愣住了。
他的手指已經不能成形,指尖已經沒有指甲,像是飽受摧殘朽敗禽類的手,青筋畢露,骨骼裡完全失去肌肉,隻有血管和層乾瘦的皮裹著。他恨不得即刻尖叫,但過急的氣息從喉嚨裡劃過,他又拱起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幾乎咳嗽到快把狂跳的心給吐出來了,此刻他與外麵那些流民差不多的醜陋。
蘇博捂住臉,不想再讓梅生看到他的樣子。
梅生從旁邊拿了一個碗在攪動,裡頭盛著甜膩的蛋花糖水,她等蘇博在激動中緩和放下手,舀起一勺糖水喂他喝下。
蘇博很不安:“哪裡來的雞蛋和糖?”
梅生無視了這個無趣的問題,隻告訴他:“延長生命的療愈法術都極耗靈力和心力,心力要是消耗你血肉,你會衰弱,嚴重點當然也會死,所以梅含除了練習術法、或者被孫倪要求之外是不會輕易用法術的。你想為他人而死嗎?”
要救贖眾人在世間脫離苦海,自己就得灰飛煙滅。
彆說是梅生、梅含這樣的人做不到,聖人也做不到,無人能做到。
即便蘇博發了大善心,願意為苦難中的人受死,苦難也不會憑空消失。蘇博搖了搖頭,他祈求梅生:“沒有拯救他們的辦法嗎?他們的血和淚都要流乾了啊!”
梅生不耐煩地道:“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的慈悲心也該有個限度!你覺得醜惡的人心又不是今天才存在,我拯救他們,那我要死了他們能救我嗎?你要讓我為了不相乾的人、不相乾的事施展你希望的“奇跡”?我為什麼要做?”
梅生沒必要做那種事。
是蘇博自己的問題,他自己不能做到的事,就該孤獨地承受求而不得。
“凡人之所以痛苦就是他們活著的證據,沒有人永生極樂,貪欲深重的君王也不會要什麼有什麼,他還覺得苦痛呢,你要是能進入他的腦子,潛入他的夢境裡,他的苦也是真實的,難不成我還要救救他?如果不想痛苦也很簡單,用不著法術,去死就可以了,死了什麼都不會感覺到。你想救他們?就先殺了他們吧!”她冷冷地說:“世間沒有神佛,死後要是魂從體內飛出來升了天,說不定就見到了。”
......
沈寒明不去下令讓官兵做任何安撫百姓的事,也不以朝廷的名義向隔壁幾個受災情況不那麼嚴重的縣裡鄉紳借糧,由著官兵拿刀嚇唬人。受饑餓而死的人就沒少一個,要這麼拖下去,等刮雪的北風吹過這裡,死的人還會更多。
自從到了這裡他從未寫信對朝廷報告過這裡的混亂狀況。他從弟弟死後明白了梅弦告訴過他預言的意思......自己果然拋棄了信仰。
沈寒明不再相信任何善惡之道,一心隻想等待“輪回”的加速。
那些搶了官糧的人當天就把糧食吃了大半,有生以來從沒這麼飽過。他們自知闖了滔天大禍,也不害怕,一鼓作氣騎馬拿刀,到了人煙聚集的地方搶了個小客棧,將裡頭的店小二老板都殺了,在店裡吃上了這輩子沒吃到多少次的肥雞肥鴨,直吃到膩歪,又灌了幾缸子烈酒,自覺人生無憾,該活得更痛快才是!於是也不躲躲藏藏了,一路上大大方方說自己是被官兵逼得搶劫的反賊,集結一幫同樣遭遇心懷怨氣的流民做幫手,一連搶了新的城鎮上好幾戶財主的家。很快那片鎮上的不光是財主、連縣令老爺家裡都被一群吃飽了帶著酒氣渾身狠勁的叛賊搶光了。
那些原本死路一條的百姓成了徹徹底底的土匪,頭領們自封為王,還搶了好幾大件比刀子可厲害得多的火器,號召著各地流民:“皇帝的兵個個膘肥體壯,他們早就不管我們的死活,騙我們說還有活路,其實就是要我們自生自滅!”
土匪不過千人之數,原本躲進山裡倒可以日後盤踞在一方土地上形成一股勢力,但他們沒有走遠,無形之力推動著他們又重返了他們一開始的逃亡之地。他們鼓動著幾萬災民跟他們一起造反,認為已經可以用搶來的那幾根破銅爛鐵的刀和經年累月不曾使用內部腐朽的火器能與沈寒明的帶來的官兵對抗。
天空下起了連綿細雨,雙方的對抗裡終是沈寒明這邊的一人流了血,人數差距還是太大,官兵們不少已經被災民們壓製得奪取佩刀,匍匐在地上不得翻身。細雨轉為暴雨,嘩啦啦濕淋淋,冰冷徹骨,澆醒了試圖參與混戰的流民們的心。他們還不想成為叛賊,他們還不想流亡,他們也不想因為要活而現在不得不拚命去爭搶。
淩厲的雨絲裡突然夾雜了鮮明的豔光,它們如一道道箭矢從天而降,爭鬥裡的嗬斥、叫罵、嘶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慘叫,一致的、毛骨悚然的慘叫!
雨停了。
數千位叛亂的暴民全部死去!
他們死像奇詭,衣服上破了大大小小的洞,每人身上至少趴著三四十條鵝蛋大小的水蛭,蟲子將他們啃食得隻有粘連著絲絲血肉的白骨,連腦漿子都沒有完整,血紅染透了暴雨後腳下的水跡,陰森得仿佛地下會裂開,鑽出魔鬼。
十八層煉獄也是此情景了吧!官兵們在水跡裡都看到自己快瘋了的模樣,有人大喊:“這就是報應!這就是下場!死無葬身之地啊!”
這時為蠱惑之法施加的最好時機,這裡還活著的數萬災民的心是空的,被輕易的控製住思想,他們不再是他們自己了。
他們都認命,他們也不要天子的救濟糧,他們拿著所剩不多的行李從這裡散去。
沈寒明很快便回京複命,那年餓死的人和小山一樣高,但江南地區卻沒有陷入過多混亂,這故事不會寫進史書,也不會寫進民間話本,京城裡的人物也不想聽這種事。他回京後還因辦事得力,被皇帝小小賞了些錢物。沈寒明想象出來的梅弦幻影就在這賞賜到他家的財寶上躺著。
他還看見梅弦的幻影殘酷地笑道:“你不用為死亡難過,所有的人都會死,所有的人也都死得痛苦,因為痛苦,死才有意義。不用不甘,也用不著屈辱,所有人的靈魂會平等的“輪回”,你思念的亡者也許比你想象得還要快速地重新來到了你身邊,可能是春日之花,夏日鳴蟬......不用悲傷,遲早會在數萬次可能之後,你們重新相遇,再次化身成人,當然,如果你還願意做人的話......再過不久,成為人也許不會痛苦了,等我們梅氏最終的願望達成後,我們不會再乾預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