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7106 字 4個月前

梅生思慮自己與梅含之間到底何時靈魂相連的次數越來越多?

她原本就夜不能寐,因為這個念頭變得無法自控地焦躁。人的靈魂會這樣無緣無故相連嗎?

梅生得不到答案,就想問問自小就照顧他們兄妹的祭司梅清,他是不是很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她從青蓮村出來,唯一還能與那個永恒寧靜之地有牽絆的就是祭司飼養的那隻白鷹。梅生不常用白鷹給祭司傳遞消息,但現在她極想知道答案時,那隻白鷹卻沒有再聽從她的召喚出現過。

無法知道讓她焦心的真相......

她突然很想回去,可她來時是坐馬車到的,那時她還在因為殺了人被夢魘折磨得神誌不清,壓根不可能記得回去的路。

梅生去問了孫倪,但去的不是時候。

那會兒還是白日裡,孫倪的屋子裡也沒有布置簾子或帷幔,可光線沒有透進來,陰暗得像深山中幽深的洞窟,那種黑暗比墨水還濃重,透著沒來由的寒氣,若不是裡麵還點著一盞燈,幾乎就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梅含也在那裡,梅生進去的時候可能是眼睛發花了,也可能是那盞燈的光線太搖晃朦朧的緣故,她仿佛看見梅含與孫倪十分親密的樣子——他們像在擁抱,也像在接吻,還好像沒穿衣服在做那檔子事兒......

她不敢置信地炸了眨眼,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在這個昏暗之地看得格外清楚了。

孫倪和梅含都穿著衣服,他們衣冠整潔厚重,雖然是站在一起,卻沒有靠的太近,剛在的一切隻是她莫名其妙的幻覺。

梅生問了孫倪記不記得當年是怎麼來到青蓮村的,她有事需要回去找祭司。

梅含沒有好奇她到底想找祭司說什麼。這倒不是因為他們靈魂相連、她所知所感會跟梅含共通,梅生也試過了好幾次,除了麗妃誕下皇子那一夜,他們的感識再沒有共通過。

那一夜裡發生了什麼呢?有什麼不一樣才導致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靈魂與對方相連,還與孫倪“欲,望”相連呢?

這天地之中貌似什麼都可以由術法改變,術法卻又好像為了某種東西順應著某種規則。

其原因隻能是找到祭司再問,他是兄妹二人的師傅,他們對自己對世間的所有一切重要的知識都是他教導的。

雖然從前梅生思念過母親,但後來她骨子也逐漸依賴起祭司,後來依賴之情也少了,那種感情變成了柔順的服從,她的冷漠可以對待任何人,可永遠不會這麼對待祭司。

她還需要從祭司那裡知道一些答案。

答案她認為也隻有祭司才配告訴她。

梅含冷笑著嘲弄她:“你想回去了?那就自己回去好了,說不定天空中的飛鳥有來自青蓮村的,你不如跟它們問問路吧!”

孫倪也輕輕笑著,他看了眼梅含,那明顯是句謊話:“我也坐在轎子裡,不記得來路。”

他的骨血裡有微末的靈力,梅生就算是逼也問不出來。在這裡大鬨一通樣子也太難看,而且這貌似會在梅含眼裡成為她的弱點,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

當年來青蓮村的人還有很多,他們都是身上配有繡春刀的錦衣衛,在那些人裡有不少曾是孫倪勢力下的人,梅生曾給他們施加過永遠忠誠於孫倪的蠱惑法術,她想找到他們並不難。

“我不記得了。”

就算梅生再問無數遍,他們那些錦衣衛都這麼回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兒吧,我一點也記不清那裡了!青蓮村......我有去過那麼個地方嗎?”

他們不論有沒有受梅生術法的逼迫都記不起來一丁點如何去清蓮村的路了。

青蓮村——被群山包圍的這世間絕無僅有的寧靜之地。

那裡的光線會被茂盛的草木印照成碧色,泛著甘甜的味道,那裡的空氣……就是一汪可以呼吸的水。去過那裡的人怎麼可能會遺忘?!

梅生感覺到有種力量反彈了她的法術,她這才覺得他們的遺忘應該也是被術法操縱的結果。

是誰弄的?不可能是梅含,他就算修習了蠱惑的法術,那僅僅是皮毛,就算下了這種法術,也不可能會讓梅生的蠱惑術法失效。她無可奈何地隻好猜測這是祭司做的。

仔細回想起來,對於在孫倪之前踏入青蓮村的人,都難逃成為讓梅生和梅含修習法術最後肢解而死的命運,但偶爾小孩和老人要是進來的話,村子裡倒是會好好招待一番再讓他們離開。

老人小孩體質都弱,很難承受過於強烈的精神蠱惑的刺激,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更是來不及施療愈的法術就死了。放這些人回去後,沒有一人再來過,讓他們遺忘青蓮村的法術恐怕是離開後必然會被施加的,所以自青蓮村誕生起,那裡才會如此寧靜。

是祭司安排好的一切,他故意將孫倪引了進來。

祭司總說世間有因果,在無數因果中有改變一個人命運的,也有改變一群人命運的。

最強大的因果關係,說不定能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將所有凡人都牽連其中,帶來希望、帶來生命、帶來毀滅。

也許祭司在孫倪身上看到了某種會讓她和梅含變得強大的“因”,離開村子後儘管祭司不在他們身邊,他們的靈力術法的修習也沒有遇到瓶頸,他們的確愈來愈強。落實在孫倪那裡的“因”帶來的“果”可能無法或者不能直接讓孫倪明白。所以祭司才將他們兄妹二人當成了特殊的寶物贈給孫倪,讓他暗自竊喜,逐漸在這些年裡變得愈加狂傲。當然現在孫倪的傲還沒有到達頂峰,他還是需要在紫禁城裡當差聽從皇帝的命令,他還認同著凡人之間權力的法則。但說不定遲早他會蔑視那些法則,畢竟就算稀薄,他的血脈裡還有一絲梅氏人的靈力呢......

而且孫倪的身邊還有她和梅含在,他們永遠不會背叛他,不是因為忠誠,而是沒有理由背叛他。

梅生和梅含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力量會隨著孫倪欲.望膨脹而強大,就更加對他提出的凡人無法做到的要求儘全力滿足。

所有變強的最終目的對梅生,也對梅含來說都隻有一個——尋找到術法的真理。

那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跟生命同等重要,他們不會畏懼死亡,但要想找到“真理”,長壽和康健的身體是必要的。梅生噩夢纏身,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現實和幻覺的那段日子裡,她也沒有生過病。他們追求真理的“欲,望”比任何一種“欲,望”都要強烈,遠不是凡人裡那種“情.欲”和“權.欲”可比的,那種異常的強烈的欲.求很像被下了“蠱惑”法術,好像與生俱來,深深烙印在所有青蓮村出生的梅氏族人的骨血中。

梅生與梅含他們是青蓮村中最具天賦的孩子。

天賦不相上下,祭司甚至都不能確切的判斷出他們孰強孰弱。

學習的術法不相同,也就很難比較誰的術法修習得更好,誰能先於誰找到“真理”飛升得道。

法術的真理儘管沒有人見過,但肯定是個無法形容的寶物,既然所有族人都向往尋找到,那就絕不是簡單的如金錢寶石之類凡人所追求的東西,否則所有族人期盼他們能找到真理就沒有意義了。

可如果梅生或者梅含真的有一人找到真理了,那麼他們該如何告知祭司、告知那裡的族人呢?

梅生很不想承認,她好像融進了黑暗中,前看不清去路,後看不到歸途,她唯一能看清的隻有自己這個存在本身,唯一感受的毫無虛假的真實也是自己本身,她不會欺騙自己,她不甘心落於梅含後頭,但又覺得就連這個念頭也那麼不自然,偏執得厲害,法術的真理隻有一個嗎?隻能一個人找到嗎?究竟找到之後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難道祭司還能預料到他們沒有暗中在路上做標記嗎?不,不會的。白鷹消失的時機也太湊巧了,恰好就是梅生發覺他們靈魂相連想要回去的時候,如果全部都是祭司安排的,那終有一天祭司也能找到他們,讓他們回去,一切不都是在“因果”之中麼?

***

什麼叫作被選中的人?誰選的?

梅氏族人沒有什麼信仰,他們唯一崇拜的東西隻有眼中所見心中所感。

要是有誰有資格選,恐怕不是人,更像是天可能會選。

祭司是個能分清每晚夜空微小差彆的術士。通過觀測星象而占卜什麼時候會有人進青蓮村,雖不是完全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

雲端之上,星辰之上,存在有天的意誌嗎?那些發光的貌似塵埃之物會在不可計數的願望裡麻煩地挑選什麼事去實現嗎?有何意義?

必然是有意義,隻能如此想。

否則人為何能通過星象預知事物的發展,什麼都沒有意義的話,未來也沒有預測的必要了。

又有一種思緒在梅生腦子裡炸開!所謂的——預測未來的術法,不過是先有極強的觀察力,再布置好精妙的機關,如同水會往低處流,固有的法則即會展示出早就注定的結果。

她與蘇博的相遇是必然。

蘇博從母親那裡繼承了靈力充沛的身體,即便他沒有帶來孫倪府邸被梅生碰上,過不了幾年,他體內的靈力便會爆發出來,等到一個他性命垂危、不顧一切的時刻,一定會像煙花炸開一樣,他會惹出亂子的——傷人、分屍、火燒、吞食,他便於施法的身體會讓那些殘酷之事在短時間發生,還令凡人無知無覺。到那時不是凡人的梅生或梅含必然會發覺他的存在。

說起來從青蓮村離開了那麼多同族人,可這世間怎麼還是凡人主導?陰暗愚昧橫行,絲毫沒有光亮。也許那些一離開青蓮村的人被凡世貪婪所染,他們互相爭鬥,直至消亡,又或者有這麼個更特殊的原因,有一個梅氏族人,強大卻無野心,來到人間隻旁觀就已滿足。這裡四季的變化、生老病死的愛恨逐漸讓那人厭惡同族用法術打擾這裡的風景。

在時光不斷流轉之中,那人倒成了維持人間秩序的神。

梅生想到在沈寒明身上曾見到的未完全消散的梅弦靈魂。

梅弦的那個能在死後還附在人身上有能阻止梅生不能再對沈寒明出手的力量似乎可以印證梅生的猜想。

第一個說出魂魄存在的人到底是怎麼發覺的呢?肉眼可見的世界裡,梅生從沒遇見過惡鬼,至今為止她所殺過的人、害過的命已不在少數,從沒有一人再虐殺之後魂魄歸來像某個可笑傳說般附身於什麼東西上來找她複仇。她也想過那些魂魄會不會曾穿過她的夢,所以她才會在用法術殺人過後的夜裡做噩夢,如果隻是一夜的夢就能抵消怨恨,人的情感和意誌也不過如此......

青蓮村裡修習蠱惑術法的人不止有梅生,族人們或多或少也殺過人,他們卻沒做過夢。

村子裡的人除了梅生就沒有人曾做過夢!有夢這個概念還是從進來村子裡的凡人那裡得知的。

修習法術的族人們精神體力無不集中,在清蓮村明媚和煦的日光照射下,他們難以有強烈的情緒。梅生不苟言笑的個性得益於在祭司身邊嚴格的教導,本質上她十分易怒、易燥,現在那極容易燃燒的情緒雖然暫時被壓製,但借此情緒仍感知不到美好的、讓她開懷一笑、迷戀的東西。

梅生推測魂魄之所以不被凡人見到,可能是人死後的魂魄壓根不想再見到活著的世人;人之所以覺得痛苦,不過因以□□化為的人身慣常忍受求而不得。若魂魄存在於石頭、水流、草木裡,那痛苦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隻有人才覺得痛苦、悲慘、無奈。當不再是人,隻一縷魂時,恐怕魂魄在死亡的瞬間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緊纏在生前肉.體上的財富、地位、權力、等等一切珍惜之物,更是由於死亡更顯虛無縹緲。

法相金身、莊嚴垂暮的佛像詫然在她眼前閃動,佛學之中的輪回一說倒是挺有趣——人曆經生死輪回。人死後夾雜了玄而又玄的前世記憶、在母親體內長全內臟、靈魂融入時即通曉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方。

如果徹底相信魂魄的存在,曾困擾梅生的“魂魄為何相連”的事又好似能有這樣的解釋——魂魄若融合在身體裡、那從頭發絲到腳趾的每寸都隱藏著魂魄的分量,天生殘缺和受傷缺胳膊斷腿的人魂魄裡的一部分也會隨之耗損,變得陰暗、惶恐、脆弱。既然魂魄可以撕裂,那麼再融合也不是不可能。

二十多年前的梅含、梅生在母親腹中尚未有神誌的時候就是一團肉裂成了兩半,他們若是不開口說話,穿上罩住身體曲線的寬大衣裳,舉手投足會如照鏡子似的,他們的靈魂說不定天生更易於撕裂和融合。

在身體還沒有變異之前,梅生總恐懼困倦,現在不需要入睡,她反而常常閉目養神,目不可視,心也靜的快停止跳動了。

她躺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金黃落葉搖曳飄零,紛紛落於她身,她快掩埋在枯朽之物裡。

畫麵顯得靜謐柔和,蘇博不敢打擾她,守在院子裡。

梅含也來到院子裡,看蘇博就像條守家但不護院的瘦狗,嗤笑一聲沒再多瞧他。

梅含徑直朝梅生走去,衣袖拂開銀杏葉:“躺在這裡還能做夢?”

她皺眉,未睜眼。

“梅生?”梅含陡然收攏手掌,關節彈響,想掐住她,想看看她麵色紅紫,眼珠凸起的形貌。

梅生雖然不需要入睡,一動不動閉眼後思緒卻像做夢般飄到了另一個世界中,霎時此時此刻此地都遺忘了為什麼出現,幻想自己被塞入了比黑暗更黑暗的無極。梅含之聲仿若幽穀中衝撞破碎的風,分散成各種低啞的音節後又一絲不漏地以全新的形式刻在她漿糊般的意識裡,硬生生破開她的迷茫,她雷霆擊身般睜大雙眸,眸中的瞳孔都來不及收攏,比冤死之人的神態還讓梅含覺得滑稽。

“哈!”梅含哼笑。他覺得梅生在睜眼後的麵容正抽動、扭曲,那雙眸子裡還透出來迷茫,醜出花來了!

院子裡雖靜謐,可不會完全無聲,隻要還有生命呼吸、還有意誌思考就總是在吵鬨。落葉飄零之聲、瀕死蟲鳴之聲、雲端上飛鳥振翅之聲......這些無時無刻的吵鬨都沒讓梅生睜開眼不再“裝睡”。無數的聲音裡她竟隻聽清了他的話,就好像......哪怕不用梅含開口,隻要心裡呼喚一下,她也能聽到。

相連的兩個靈魂都為這默契惡心。

太惡心,比在胃中飽脹時吞進爛臭汙穢惡心多了!

他的笑聲立刻就遭到了梅生的反擊,她猛地從地上彈起,落葉隨著她卷起的氣浪翻騰著向空中飄動,她做了梅含剛才想做的事——掐住了他的脖子!梅含難以呼吸,嘴唇發烏,他擰開妹妹一隻手,朝她柔軟肚腹上踹了過去,微微與她拉開絲距離,呼出了肺中凝結之氣又與她扭打在一起!

蘇博本想上前拉開梅生,還未邁出一步,兄妹倆同時向他一指,那些讓落葉翻卷的氣流就如繩索轉移至蘇博身上綁住他的腳,讓他重重摔了跟頭。

梅含與梅生兩個擁有靈力的人,誰都沒有施法術。

法術還要調動身體裡的靈力,泄憤的鬥毆用起來麻煩。二人的身體即是不錯的工具,他們看上去纖長實則結實,他們輪番在對方身上揮拳,擊打出嘣嘣聲,和兩柄刀互相捶打般快碰出火花了!梅生衣衫變得更深,恐怕不是汗就是血浸濕了,梅含似乎是骨裂好多次,但轉瞬又治好了。靈力就像灌在杯中的水,肉、體上的激烈碰撞還是讓他們難以收斂靈力施法,梅生皮膚上凝出層冰霜,睫毛花白,梅含手掌上漂浮幽藍之火,他們對掌拍擊後水霧蒸騰,都脫力地各倒一邊。

梅生喘息著道:“找我......做什麼?”

梅含本以為這些年梅生養尊處優不怎麼再像從前那樣勤加修煉法術,靈力會有沉寂之相,沒想到他的火焰居然無法點燃她分毫,倒是他自己頭發都蓬亂了,冷汗從全身每一處滲透而出,狼狽得不像話。他自然不會多誇讚她的法術有多厲害,於是很快地說了目的:

“義父讓你去監視沈寒明。”

今年江南地區的夏季有洪災而冒出來了數十萬無田可種、無糧可吃的災民,皇帝已經下令讓沈寒明做欽差前往賑災。

“為什麼孫倪不親自來跟我說?”

靈魂相通的特性令梅生懷疑起這件事是梅含想出來的,她下意識地就不想讓梅含知道她對沈寒明特殊的“在意”。

“除了我之外誰願意多瞧你不苟言笑的晦氣樣子!”

“為什麼要監視那個人?不需要殺他麼?”她冰冷的言語裡不是真正的敵意。

梅含也稍稍反應過來了她似乎早就特彆注意到沈寒明的存在了,他道:“你舍不得?”

“是要殺了他?”

為權?還是為利?沈寒明那副清苦的作風注定孤獨,他在朝廷裡雖沾了個位置權力不錯的官,但人緣並不好,斷無可能結黨折騰起什麼風浪,此時消失也對孫倪沒有任何益處。

“不,不是為了殺他“梅含道:

“而是為了讓你隨著他去控製住幾十萬的流民。”

護送沈寒明前去賑災的大概有千餘官兵,清一色全副武裝。

梅生正與蘇博共騎一匹馬,跟隨在沈寒明馬車旁十分顯眼,可在法術之下誰都沒注意到軍隊裡混入了他們。走了許久,沈寒明掀開車簾,餘光瞥見了周圍那些眼神空洞的人,咳嗽一聲,然後凝視著梅生。

眼神裡的意思是:

“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