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天陰沉了多日,未見陽光卻又不見雪,終是在臘月二十七這夜,天降大雪。
元京城裡人來人往,都在為著將至的年關做準備。然,這承恩侯府柳家卻高懸了白綾,一派治喪景象。
大堂中央擺一副上好壽木,沈清晏一身孝服跪於堂下,她掬起一捧黍稷梗投入火盆看著那或明或暗的火光。
這棺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外祖母,那個自小親自教導她,視她如珍如寶般的人。
可她卻連最後一程都未能送她,她合該是最先知曉這個消息的人,卻偏偏被瞞到了最後。
她的掛名舅舅扣下了院中所有下人,硬是將屍身收斂妥當,裝入壽木之中後,才準人外傳。
因是臨近年關,家中又有白事,柳侯爺一夜未得安眠,清早便命人去將這元京城裡頭最好的算命先生請到了府裡。
此時,他屏退左右,將這算命先生再請至書房,這才與他明說。
那人接過柳老太太的生辰八字,又推算了下她亡故的時辰,捋著自己的山羊胡須,沉聲道:“不妥呀,侯爺。”
“如何不妥?”柳侯爺一聽這話,哪裡還能坐得安穩?他心裡便是知道,這臨近年關死人,新的一年定是會有諸多不爽利。“先生明說便是,我這兒沒什麼可忌諱的。”
那人放下手中的八字,壓低了聲,道:“柳老太太是壬辰年八月所生,而今年是乙未年,沒有年三十,老夫人怕是不能在年內有所安置。”
他停了停,又掐指細算幾下,道:“若想家宅合宜,得將老太太先擺著,到大年初三開始辦事,初六出殯。出殯之後仍不可直接下葬,得將棺木置於墳前三月,才得以再行入土。”
“將棺木置於墳前三月?”柳侯爺連連搖頭。“這滿元京城裡頭,哪一戶有身份的人家會將自家長者的棺木扔在墳外頭三個月的?有勞先生再想想法子。自然,還是要以咱們活人的運道為先。”
這死的這位雖不是自己的生母,但柳侯爺一向愛麵子,若是如此作為,隻怕日後官場上定是會被人詬病。
隻要能讓自己麵子過得去,又不傷了家中運道,莫說晚些出殯,就算是要將屍身一把火燒了也成。
左右有個由頭就是了。
“侯爺莫急。”那算命先生提了提聲音:“永安寺乃是元京城附近最大的一所寺廟,侯爺可先上門與方丈相談一番,將老太太的棺木置於寺廟後山的彆院裡頭。如此一來,也能配得起老太太的身份。”
這永安寺算得上是都城最大的寺廟。
多年之前,大稽戰火四起,許多流民四散逃難。彼時,這永安寺當年的方丈便大開方便之門接納四方流民。
有些流民病重死去,家人想將人送回家鄉安葬,方丈便也本著慈悲之心在後山辟了一處院落讓他們暫行停棺安置。
有著這先例,這柳侯爺雖覺得此行過於不妥當了些,但想著到底是能停棺永安寺後山,怎麼著都能糊弄了那沈清晏,當下便也寬了幾分心。
柳侯爺聽了連連點頭,這元京城裡頭的官宦人家,若逢初一十五要上香,都是去的永安寺。如此一來,一能保得一家風水不破,順遂平安,二也能讓外人無處詬病。
思及此,他連聲道謝,自袖中取了飛錢遞給這位算命先生,這才著人將他好生送走。
這頭將算命先生送走,那頭,他便要去尋沈清晏。
這沈清晏雖無父母親眷幫襯著,但她到底是柳老夫人的嫡親外孫女,要是不先通個氣,隻怕她無所顧忌,會在出殯當日鬨出動靜。
若是這樣一來,便是與自己的臉麵有損了。
這雪自從傍晚開始下,下到如今都未曾停過,風雪漸大,連帶著回廊之中都帶著幾分濕漉。
雲暗層層,庭雪霏霏,片片飛塵帶著濕漉寒氣,淨往人的脖頸處鑽。
柳侯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那是雙絹帛製的鞋麵,鞋邦處已然因為沾了雪水深下去一道色。他皺著眉,嘴上‘嘖嘖’兩聲,硬著頭皮往正堂走去。
“這大年二十七的,怎麼就偏偏挑這個時候死,早死晚死的也不知道避開。”
語氣中滿是嫌棄厭惡。
“老太太身子不妥已經好些日子,雖說生死難料,可這大年下的辦白事,當真晦氣。”另一個也接上了嘴。
“就算是老侯爺的原配夫人又如何,膝下無子又不是咱們現在侯爺的親娘,死了連個守靈的人都沒有,隻留了那麼一個賠錢貨跪著。”那丫頭的聲音又提了提,顯然是不怕有人聽到。
“你小聲些,她到底還是有個表姑娘的身份在,就算無家無傍,好歹還喘著氣呢。”
這倆丫頭走到了堂外頭,掩著笑了又笑,道:“是啊,就隻剩下喘氣了。”說罷,便掃了掃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們說得沒有錯,沈清晏自打來到這承恩侯府便是過於無用了些。
她聽從外祖母的教導,事事藏拙從不在外人麵前顯山露水,隻把自己當成個受氣包一般做小伏低。
白鷺聽了那幾名丫頭的話心下覺得著實氣人,起身便要將這二人好生收拾一番。
可沈清晏卻伸手將她攔了下來。
“姑娘!”白鷺打小就跟著沈清晏,自是知曉她寄人籬下日子不好過,從前有老太太護著尚且要做小伏低,如今日子卻是會更加難過。
可是,即便再難過,老太太身份尊貴,此時屍骨未寒,怎能容得這兩個下貝戔蹄子言語中傷?
“不著急。”沈清晏低頭著,瞧著棺槨麵無表情。“外祖母尚在此處,萬事皆以外祖母為重,旁的事,晚點再處置便是了。”
其實那兩個丫頭說得不假,柳老夫人確實不是現任承恩侯爺的生母,隻是嫡母罷了。
雖說禮法之上嫡母為尊,不可不敬。但關起門來,總是隔了層肚皮的。
老太太雖是秦國公府的嫡出姑娘,可到底娘家不在元京城中,柳侯爺也不過就是在白日裡裝裝樣子罷了。
沈清晏抬了頭,看著麵前這副壽木,心中幾分感慨。
想當日,她不知原因穿越來到此處,成了這柳老夫人的外孫女,一轉眼,也過去了七、八年了。
這承恩侯府的後院,也都像她曾經看過的各種宮鬥宅鬥劇一樣,沒個新鮮,好在還有一個真心待她的外祖母。
白鷺見她依舊跪於地也不見再有旁的話語,思量再三,道:“姑娘,這都已經一日了,你水米未進,不如先去休息,這兒我替你守著。”
沈清晏搖了搖頭。
白鷺行了幾步,確認四下無人,這才轉回,道:“姑娘,老夫人之死,事有蹊蹺,咱們為何要任由侯爺他們將這事草草了之?”
這場喪儀辦得過於快了些。
沈清晏悄悄探過,柳老夫人口舌紫黑一片,分明就是中毒之跡。
柳侯爺未行複儀,小殮之後未待三日便直接大殮,這一切的一切都透著不合時宜。柳侯爺以時逢年下為由強行著人安置了,隨後再命府上小廝奔走告喪。
沈清晏雖心中不服,可她到底是個晚輩。
她若直來直去,那便是忤逆大罪,何其可笑。
不過就是多活了幾個年頭,就憑著這些年歲,就是頤指氣使,顛倒黑白。
“你我都能察覺出來的事,你覺得容姑姑會不知道?”沈清晏所指之人,便是柳老夫人的陪嫁丫頭。
“你我這點子察覺毒物的本事,都是她教的。她都沒有吱聲,那定是有旁的原因。”
“無論我承不承認,他都是我名義上的舅舅,他既蓋棺定論,我便不能在明麵上與他起爭執。”
憑著柳老夫人的本事,若是被人殺害,多少都會鬨出些動靜,留下些許線索。
斷不會像現下這般。
沈清晏想了一日,唯一能讓她覺得可能的,便是柳老夫人自願服毒。
外頭的雪又下大了些,沈清晏看了看擺在棺槨之前的火盆,掬起一捧黍稷梗複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