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寧氣派又端正地坐於正堂客座,整個人頗有幾分剛褪去鎧甲的女將軍氣質。
她正閉目養神,雙手握拳放於椅子兩側。方才,她放出神識在院內遊走,仔細觀察這院內的一草一木,然而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她便像碰了什麼禁製一樣,被猛然彈了回來。
調息間發覺,她已經好久沒這般有耐心的等著一個人了。
今日萱寧前來的原因有二,一是關於昨日花月樓之事,她收到的那兩封信。
那兩封信,特彆是從妖都傳來的那一封,是尊使大人親自著人寫下的,信中,尊使大人從未提及派綠衣使者前往揚州城協助調查一事,那阿離,這位身著紅衣的綠衣使者,身份低微,卻可以持有妖主令?她究竟是何身份呢?
到了揚州城便悶聲乾大事,絲毫不把她這個紫衣放在眼裡,這不是牛犢,這是猛虎。
阿離還未出現,吃定了是要給她下馬威。
萱寧麵色陰沉地等著,心裡卻悄然下了定論。
阿離再次見到萱寧,行過禮後,二人平靜地麵對麵坐著。
“昨日秦娘子被抓時,你在哪?”審問般的語氣,倒是沒能把對方嚇住。
阿離輕啊一聲,表現驚訝,“什麼,樓主竟然被抓了?”
麵對阿離這種程度的雕蟲小計,萱寧則更是輕描淡寫,“是啊,花月樓有如今的下場,不是您親手挑選的嗎。”
“您,”麵前的小妖有些接不住話,“大人,何出此言?”
萱寧:“說吧,你聽命於誰?是尊使,還是妖主?”
自古以來,妖界使者歸妖主管製,聽命於妖主。但這些年來新妖主勢弱,妖界使者便儘數歸在了尊使之下。萱寧自然也不例外。
妖界尊使可是個狠角色,他在妖界一手遮天,凡間十五載,他行過,換來妖界各族不敢四分五裂。他替妖主接住整個妖界,眾妖皆知,他塗山澤才是妖界之主,新妖主塗山虞不過名義上的傀儡。
阿離是妖主的人。她想借妖界尊使的名頭扇起一把名為清正的大火,勢要將如花月樓般的背叛之人燒個乾淨。
但這些,在萱寧眼中,是背叛之舉。
阿離是妖主爭權行的第一步棋,自然,也可以是最後一步。
紫電鳴閃,長鞭被它的主人用力甩來,掀翻了桌椅板凳。
再揮來時,末端卻被人用劍柄製住,焦灼不下。
“這可是師兄費了好些力氣買到的茶杯!”阿離十分惋惜地說道。
祁淵將劍柄收回,紫色長鞭自知不敵,被迫轉了個彎,沿途又打翻了些家具,“使者大人既不是做客,還是儘快離去為好。”
萱寧吃噎,卻已是得了答案,敵眾我寡,隻好認命收了手。
“花月樓叛變證據確鑿,我會撤銷你的通緝令,先前的事,抱歉了。”長鞭被收回腰間,萱寧兩手抱拳,肅容一拜。
“至於笛允一案。”
至於監察使笛允的死,全然是自討苦吃。
根據萱寧對花月樓案的調查整理,阿離奇異的發現,笛允竟在最早一批勾結花月樓的名單中。
笛允不是糊塗蛋,他清楚的知道花月樓在做什麼,前期的妖丹買賣運行,笛允更是參與其中並且勞心勞力的。
隻可惜,他太貪了。
在他發現花月樓在利用他的同時卻並沒有給他足夠的好處後,咋們的這位笛監察使,翻臉了。
他要告發花月樓。
當這個想法成型並在眾目睽睽下脫口而出時,他的死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因為沒有人想動花月樓,利益將他們圈在一個籠子裡,所以根本不用花月樓出手,這個叛徒便會‘自然’死去。
那天是雷雨夜,所謂天神降怒,妖魔儘退,不過托詞。現任妖主與天界水火不容,眾人便利用這一消息,先是投毒,再合用引雷術,使天雷降下焚燒屍體,偽造成是天界派人無故殺死妖界大官,蓄意引起戰爭。
當真是好計謀!
此次花月樓元氣大傷,由萱寧帶領,與妖丹買賣相關的人都被抓了個乾淨,聽聞萱寧還一把火燒去了花月樓中所有人的妖契,放其歸家。隻是,她似乎忽略了一件大事。
萱寧:“你的任務結束了,儘快回去複命吧。至於那個人證,便由……”
話音未完,隻聽阿離開口道:“那自然是要全權交給大人的,隻不過,我聽聞秦娘子先前為花月樓眾妖投下了檀羅之毒,人證杜月更是,這些可憐的妖怪恐怖全都命不久矣,樓主倒台,這解藥,應該去何處尋啊?”
“毒?”
“正是,不過幸好,我們這兒有位神醫,近來剛剛研製出了解毒之法。”
聞言,在場之人皆是神情一凝。
阿離話音繼續,“聽聞紫衣大人手裡有一株靈瞳花,正是製作解藥最關鍵的一味,不知大人可否忍痛割愛?”
不單單是杜月這個關鍵人證,更是幾百條受牽連的性命,按萱寧公正不阿的性子,這個要求她必定會應。
她確也應下了這個要求,承諾過兩日便會將靈瞳花送來,隻是神情頗為勉強。
阿離偷瞧了眼祁淵的反應,發現這人木如池魚,無波無瀾,毫無欣喜之情,反倒是眉眼間平生了幾分皺褶,頗有沉重之意。掃興而歸,阿離隻好收回目光,恢複了以往那一副清冷模樣。
他不開心?
萱寧走後,薑滿開始張羅布置起慶功宴。
杜月和祁淵打下手,杜月燒火,祁淵切菜。
阿離就趴在窗台,目不轉睛地看著祁淵恰到好處的刀工,見他將一根青瓜切片,片片勻薄,骨節分明青筋外露的手輕按在各色食材和刀具上,指尖透紅,未淨的水停留在如白玉般的手背上,讓人想入非非。
“師妹!快來幫忙!”薑滿一聲吆喝,阿離迅速抹了把臉,將臉上的紅暈通通丟去,提著裙擺跑到了薑滿跟前。
“師兄,我要做什麼?”
她笑著,眼眸如杏仁般圓潤水亮。
“幫著布置一下桌子,今晚吃一品鍋!”
“好!”
“還有還有,”薑滿叫住即將飛奔的阿離,道:“再去酒樓買上幾壇酒水,就要,當下最好的秋露白!”
夜晚如期而至,暖鍋在院子裡燒起來,薄薄的煙霧纏綿的卷到半空,而後消失。
人間煙火氣,大抵如此而已。
剿滅花月樓這般艱難的任務,除去謀劃的時間,他們竟然隻用了半月便大獲成功,既沒有辜負師父的期待,又沒有把命丟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當然,這一切都要仰仗祁淵和阿離,他的小師弟和小師妹。
“來,讓我們提一杯,這一杯便祝師妹加入昆侖山,從今往後,我們便是同門,同門之間,互幫互助,乃是昆侖弟子守則中最重要的一條。”
“我何時說要加入你們了?”阿離把玩著手裡的酒杯,低聲咕噥了句。
夜色濃鬱,一品鍋吃得差不多了,幾壇秋露白下肚,醉得不輕。
“自你喊我師兄的那一刻,你便是我薑滿的小師妹!”薑滿唰地起身,“你放心,日後師兄定會保護你,不被欺負!”
“謝謝,師兄!”阿離舉杯起身,豪情道。
酒杯中的酒被她用力晃出,仰頭飲儘餘下的,身子東倒西歪,最後被祁淵護著,倒在了他的懷裡。
兩個真性情的人撞到一起,倒是真情流露,不枉清風了。
“這是我來揚州城之後,吃過最好吃的一頓!”頭頂明月高懸,眼前,卻有一景可比明月。
“你醉了。”祁淵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眼裡少有的不含一絲彆樣的情緒。
他聽她輕笑,“你也醉了。”
祁淵將她環抱起,邁出穩健的步子,離了席。
在花月樓摸爬滾打許久的花魁自然練就了千杯不醉的能力,雖說如此,她還是陸續將酒杯送進嘴裡,用粉唇抿著酒水。
杜月不語,隻是喝完了現下這杯,便起身將胡言亂語的薑滿扶進了屋子。
宴席散去,徒留殘局。
“離半月之期還有幾日,隻要拿到靈瞳花,你的毒便能解了。”趴在祁淵背上的妖怪紅著臉道。
隨著吱呀一聲響起,阿離被祁淵放在了床上。
雙手還勾著他的脖子,遲遲不肯鬆手。
“阿離。”
沉沉的話音剛落,呼吸便被另一人輕柔的奪走,他們都醉了,醉在江湖,也醉在了風月裡。
“你和那人好像。”
那夢裡的人。他這幾日一直呆在阿離的夢裡,像在一片無主之地建了一座房子,雖然房子還沒建好,但這人,注定是趕不走的。
而祁淵,聽了阿離這句囈語,酒醒了幾分,幾分怒意湧上心頭,發狠似的問,“誰?”
“應該是,我從前特彆喜歡的人。”
祁淵聞言一怔,又要去掰開她纏著他的手。
“但我知道,你不是他。”
又是一怔,祁淵停了要將她扯開的動作,闔上了眼睛,顫抖著將疑惑問了出來,“為何?”
“我看得出來,你們,一點都不一樣。”
祁淵緊張又驚慌似的抿了抿唇,阿離又湊上去吻他,蜻蜓點水一般。
“那你,還喜歡嗎?”
不知是真醉了還是怎的,他張了張唇,便將自己的秘密全盤托出。
阿離垂著長睫,將情緒和想法儘數隱匿,她似乎認真地想了想,才開口回答:
“你是誰呢?”
“隻要你不是他,我便是喜歡的。”
他的眉皺的更深了,阿離的眼皮也愈來愈沉,親的動作也愈來愈慢,遂而也沒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