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局勢被杜月拿捏,阿離便放心的打開了火折子,進了密室。
這密室很深,像一座山被挖空了心。
阿離用火折子點了兩旁的油燈,麵前的道路隨之越來越明晰。
愈往儘頭走去,阿離的眉頭便蹙得愈深,她的感官十分靈敏,從前在族中,更是時常被誇讚的存在,可今日她卻希望將自己引以為傲的感受掐滅。
周圍是絕望的、痛苦的氣息,這些氣息散在空氣裡,被火光吞吐在她的耳畔。
麵前是一鼎爐子,周圍是成箱的妖丹還有未被洗淨的血跡……
阿離深呼一口氣,煉丹爐旁放了最新一批檀羅毒的解藥,阿離將其中一瓶解藥揣進懷裡後,忽然聽見一道瘮人又帶著惋惜的話音涼颼颼地從身後傳來。
“揚州城太大了,這裡隻有半城的妖怪。”
阿離猛然轉身,卻未見說話之人的身影。不用見麵,單是聽聲音,阿離也能斷定說話之人的身份。
“想不到,一介綠衣使者,竟然可以查到如此地步。”那道詭異的話音還在繼續,像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
阿離絲毫不怵,反倒是亮出赤羽,“所以,我應該是稱呼你為碧雲掌事,還是孟三姨呢?”
“果然是你!”話音被激得徒添了怒意,卻依舊沒有半點反擊。那日傀儡人孟三姨被阿離斷了生氣,想必作為施術者的碧雲也一定重傷未愈,這才有了掌事碧雲失蹤兩日的情況。
阿離瞥了眼四周,確認沒有藏身之地,才緩緩開口道:“看來今日,秦樓主是不會現身為你主持公道了。”
傀儡術是凡間邪術,據說傀儡術大成之人,最後都會通過一個方法實現永生——將靈魂藏進傀儡中。赤羽懷有除魔之力,傀儡人被刺穿時孟三姨的魂魄也隨之受了重創,想必短時間內是不會再有反擊之力了。
“不管是孟三姨還是碧雲,想必都不是你的傀儡真身。”知道了這些,阿離開始把玩手裡的短刃,邁著悠閒的步子在密室裡閒逛,就像尋常逛市集,嘴邊還哼著小曲,“讓我猜猜,你的傀儡真身會藏在哪裡呢?”
孟三姨咯咯的笑音霎時間在密室裡回蕩,“你不可能找得到!”
成箱的妖丹齊齊堆放在一處,另空出了一塊地方安置了一張木桌,木桌上似乎供奉著什麼神像,這神像用一張灰布遮掩著,隻露出如供台般的一角,阿離上前將布一把掀開,眼睛忽然被亮光一晃,整個世界像突然被白色填滿了一樣虛幻。
再睜開眼,才發現灰布之下竟是一麵雕了奇怪花紋的銅鏡。
“這是什麼?”
傀儡不出聲了。
驟然,啪地一聲,銅鏡被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你做什麼!”孟三姨大吼一聲。
阿離拍了拍手,哈哈笑道:“你不說話,我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竟然這樣,自是要摔壞了,千萬不能辜負掌事你的一番珍愛啊!”
這妖怎麼……不講道理!
孟三姨感覺自己隨時能暈厥過去,此時此刻也不管什麼真身不真身了,反正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被摔了個粉碎,“這是神器啊!神器!你這小妖懂什麼是神器嗎?這可是上古神器浮生鏡,你把它摔了,就算是十個你也賠不起!”
孟三姨無能狂怒,用儘了畢生所學,對著阿離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這一罵,倒還真把阿離給罵懵了。
方才被銅鏡晃了眼睛過後,阿離對著銅鏡,竟詭異的看見鏡中人朝著自己咧嘴笑了笑。
那是個活潑的笑容,一對狐狸眼彎成了月牙,眼眸像混了清澈透明的湖水,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憐愛,這是此時此刻的阿離不可能做出的神情。
那雙眼眸格外明亮而又溫柔,像一湖春水,打翻在春天裡,那雙熟悉的眸子,似乎正透過她,看著另外一個人。
阿離嚇了一跳,揚起手便將無辜的銅鏡打翻了。
可誰知道她摔的竟然是浮生鏡啊!
這是真的浮生鏡,那她先前費儘心思偷出來的是啥?
浮生鏡被她摔碎了,怎麼辦?還能用嗎?
孟三姨眼睜睜地看著這隻心高氣傲的小妖矮下身子,將四分五裂的銅鏡碎片拾在掌心,尖銳的鏡片劃破了白皙的皮膚,赤紅的血滴下來,染紅了她豆青色的衣裙,但阿離卻視若無睹,隻管將碎片握緊,以防再摔。
分明是她自己摔的,如今卻當寶貝似的護著,真是瘋子。
孟三姨不再說話,她的靈魂隨著浮生鏡的破碎而被撕裂,臨死前,她開始回憶自己不斷被拉長的一生,眼前浮現出秦娘子未戴黑紗的臉頰。
那張臉上有一道長而深的疤痕,從額頭到下巴,像分隔兩地的險峻山崖。
那是當年秦娘子為了保護她而留下的傷痕,那時她們還是兩個凡人女子,相依為命驚險萬分地,從一道道鋒利的刀口下活了下來,最後藏去亂葬崗,一個學會了傀儡術,一個變成了鬼生子。
而如今,她卻隻能走到這了……
孟三姨的靈魂躲在浮生鏡裡,記憶順著破碎的鏡片,一幀一幀溜進阿離的腦海之中。
可狠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阿離沒空搭理這些曾經,隻是用兩手托著破碎的浮生鏡,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密室。
而外邊,正是雞飛狗跳之時。
一道利箭如閃電般朝著花月樓正中央的舞台急衝而來,隻見它直直刺破紅綢,攜風滅了幾盞燈火。
台下的人群一哄而散,這些人多是生性□□的凡人,他們隻知風月之事,哪裡見過這種駭人場麵,一見那破雲之箭氣勢洶洶,硬是被生生嚇暈了過去。
“怎麼回事!?花月樓遇襲了!”人群裡有人高聲喊道。
花月樓外,男人佇立在樓閣頂端,他一身玄衣,如墨影般點在半空,緊接著,手印一變,身後便現出百道符紙。
男人低沉的嗓音從唇間蹦出,“符出。”
無數道利箭直襲花月樓,在即將刺穿心臟之前陡然停下,唰啦一下轉了方向,刺進了地板。發覺自己將死卻沒死的人眼球一翻,嚇暈了過去。
於是,偌大的花月樓霎時間亂成了一鍋糊粥。
麵對這一番動蕩的場景,不擅法術的杜月倒真被嚇懵了,她一手抓起裙擺,不顧形象從地上爬起,踉踉蹌蹌地躲到了一處結實的柱子後麵,頭上的發髻簪子因碰撞而變得歪扭,她想拿什麼東西防身,又或是向他人求救,這些都沒有做成。
混亂中,她突然被一人抓住了手腕,直往花月樓外奔去。
能讓數百道符紙在一瞬之間奪空而出,全天下沒有幾個道士做得到。可眼前這人,非但做到了,而且做的很輕鬆。
秦娘子於高樓之上與對麵之人打了個照麵,心生震撼。
“閣下哪門哪派,還請報上名來。”
月影高懸,長街燈火卻明亮了半片天。
阿離推開幾個攔路人,從混亂的大門中鑽出來,臉上還沾了些灰塵,像隻英勇又脆弱的小貓。
“祁淵!”
話音剛落,祁淵便如離弦之箭般從高樓一躍而下,隻身來到她的麵前。
秦娘子狡詐,趁機動手,催動妖力朝祁淵傾瀉而去。
那道極速墜落的身影絲毫不慌,隻見他雙手凝聚起靈力開始結印,周邊的空氣緊跟著凝滯,那氣勢洶洶的箭雨在觸碰到墨色衣角的瞬間便霍然停住了氣勢,化作飛羽消失不見。
阿離盯著那張從天而降的神顏,眼皮微微抽搐,頭抑製不住的疼了起來。
祁淵攔下幾個提刀重逢而來的護衛,提劍側身護在阿離身前。
這是,浮生鏡……
祁淵眸光驟然縮了一下,握劍的力道跟著緊了幾分。
她……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來人,將他二人拿下!”
一聲令下,眾人提起刀劍一哄而上,但那鋒利的刀刃竟然全部失手捅進了地板。
綠衣使者和昆侖道士憑空消失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後背不知何時灌滿了冷汗。
花月樓翻天覆地也找不出來的兩人此時已經到了一間尋常院子前。
催動陣法是一瞬間的事,就是因為一瞬間太快,兩人迅速緊握的手尚且停留著。
“鬆開些,血落得太多了。”他用溫柔的語氣哄著她,轉而用力去掰開她的雙手,將破碎的鏡子搶了過來。
一戶人家的燭火從側麵打來,不算耀眼但算柔暖,這光亮在她眼角上,遮了許多視線,卻擋不住她要看他的目光。
她很委屈。黑暗裡似乎閃起一道亮晶晶的熒光,祁淵回過頭時發現,這道熒光來自於她的眼睛。
“浮生鏡碎了,怎麼辦呢?”
她的過去,她的妖心,是不是再也找不到了啊?
眼底忽然彌漫起一層薄霧,像山間清晨,冷得迷糊。
她也不想落淚,不想展現自己的脆弱,可不知為何,在麵對祁淵的時候,心裡的委屈催促她的鼻眼酸了下來。
一開口,再找不到表麵的堅強。
直到帶了繭子的指腹輕輕擦過她的眼瞼,“不要緊,總有辦法的。”
“真的?”阿離睜大了眼睛,嘴角勾起了一抹慶幸的笑。
“真的。”他陪著她笑,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起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