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市東街。
滿街的妖怪圍成一個大圈,圈內是一個高大俊美的凡人,還有一個妖妖信服的糙漢小孩。
小孩看上去有凡人十六七歲的模樣,身穿布衣,腳踩草鞋,他是妖界守門人的孫子。妖市的稚童們都依賴又崇拜地喊他一聲“五哥”。
‘五哥’雙手叉腰,“一介凡人道士,也敢來要靈瞳花!?”
祁淵初來乍到,不是妖怪,不懂妖怪們的規矩,某隻精明的狐狸精告訴他靈瞳花妖市有賣,卻藏著掖著不告訴他,妖市不會賣。
祁淵今許幾歲?
總之,比眼前氣勢洶洶的小孩大上不少。
所以,方才這小孩對他動手的時候他隻是儘力躲開,躲著躲著就落了下風,這事傳開了,就變成他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小孩手裡挨了欺負。
這其實也挺好,要是一不小心被那隻薄情的狐狸聽見,說不定會緊張的跑來護他一回。
但還沒等到薄情的狐狸,意外卻先一步來了。
祁淵藏在袖袍裡的收妖符被一隻小妖怪摸了出來,這下,妖怪們徹底沸騰了!
“是道士!怎會有道士混進來!他不會是……來抓我們的吧!”妖怪們頓時間大喊大叫起來。
“大家不要害怕,我們合力抓住他!”
什麼都沒乾的可憐道士順利激起了眾憤,妖怪們橫眉怒目,抄起家夥準備進行圍毆。
這般離譜的一幕被極速趕來的阿離撞見,“慢著!”
氣喘籲籲的狐狸精站在道士旁邊,解釋道:“這人是我帶進來的,彆動手。”
妖市卻有規矩,凡人入內,得有妖怪願意為其做擔保。
“你的人?”妖怪們看著麵生的狐狸,疑問頗多,“你可知道他是道士?身上藏了一堆符咒,可是要將我們整個妖市一網打儘?我告訴你,我們可不是好欺負的!”
眾妖竊竊:“是啊!”
阿離當真無話好說,她挑著空隙對祁淵剜了一眼,臉上寫著:說好不惹麻煩的呢?
隨即變了一副臉色,朝天豎起三指發誓道:“我阿離,願意為祁淵作保,若他對妖族有半分敵意,我,以死謝罪!”
眾妖驚呼,因著阿離這份赤忱之心,決定不再追究祁淵的身份。
“下回來妖市,記得時刻跟在小娘子身邊,要不然,又要鬨烏龍。”好心的妖怪來到祁淵身旁,提醒道。
阿離瞧了眼對方飽滿妖嬈的身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隨即轉頭,麵容和善地對一眾妖怪喊道:“竟然無事,大家快散了吧!”
“這位‘小公子’,”阿離叫住方才為難祁淵的小孩‘五哥’,“怎麼稱呼?”
漂亮的眼睛笑起來,眯成一道彎,像冷白的月牙,也像林中的蜿蜒小溪,清清亮亮的。
‘五哥’耳根子一下子紅了起來,這種紅很快蔓延到了臉頰,整隻妖怪呈現出十分窘迫的狀態。
“我,可以叫你‘小五’嗎?”似乎看出了對方的窘迫,善解人意的狐狸精笑道。
小五猛猛點頭,這下連兩隻手掌都紅了個透。
道士見了,心裡湧起了不合時宜的煩躁。
“走吧,找處可以乘涼的地方坐下來,我們再好好聊聊,靈瞳花的事兒。”
“小五可知道什麼好去處?”
小五心性純淨,絲毫聽不出狐狸嘴裡的彎彎繞繞,“去我家吧,婆婆藏了好些漂亮的茶葉,一直說是要請貴客的。”
小五嘴裡的婆婆便是妖市守門人,那守門人嘴裡的貴客,又會指誰呢?
兩人跟著小五去了他家。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小院,牆籬上爬了許多厚綠的藤蔓,藤蔓下是一株又一株的野花,它們受到主人的精心照顧,正茁壯成長著。
院子大門似乎並沒有很好考慮高個子的感受,阿離注意到祁淵進門時被迫低了頭,一路沉默不語的凡人,此時在太陽餘暉下,就像一個鑲了神光的仙。
阿離的確覺得祁淵更適合當神仙。
雖然能不能當神仙並不是由她決定,但若她是那無儘天道,她願意給祁淵一個很高很高的神位,他在高處,可以不像凡塵裡的君子,他仍然可以是寡言,但一定要收起棱角,普渡眾生。
這是阿離眼中最合格的神。
但,阿離心中有個聲音不斷提醒她,這不可能。
凡人永遠是凡人,凡人成仙,千萬之中取一二。
成神是上天的事,不是她的事。
祁淵在她麵前,隻是一個稍微厲害點的昆侖山道士。
“這是上好的西山白露,聽說是前朝皇帝最愛喝的一種茶,婆婆舍不得喝,用秘法藏了幾十年。”
小五隻敢掰出一點茶葉為二人沏上一壺茶,唯恐掰多,惹得婆婆徒生悶氣。
“婆婆她何時回來?”
小五支棱起下巴,“一般日落就歸。”
祁淵將滾燙的茶水緩緩送入口中,緩緩開口,“竟然如此,那門外之人,便是來客了。”
客?
小五對道士的話聽得雲裡霧裡,一知半解。
他家在妖市,家裡的婆婆是妖市守門人,妖怪們願意和他做朋友,更願意來他家當客人。
可他聽道士的意思,不像是指他的朋友們,更像是在說一個陌生的壞人。
所以,小五也跟著對家中的大門警惕了起來。
這可把阿離逗笑了。
一開始,旁邊的狐狸精隻是勉強的抿著嘴巴,鉚足了力氣才把笑意憋在心裡,但是真的忍不住,特彆是在她看見祁淵那張嚴肅的臉後。
祁淵的眸光轉而落在她身上,鋒利的眉尖微微蹙起,不帶任何突然被嘲笑的糟糕情緒,而是脫口而出,用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語氣,嗬斥了一句,“有什麼好笑的?”
這一瞬間,隻有這個正經道士在感傷,他費儘心思想要重新遇見的妖怪,就這麼完好如初的站在他的麵前。
不是做夢,是離他很近的現實。
可她還是不斷地讓他深陷夢境。
祁淵還是猜不透,她是真的忘了,還是舊事不重提,以為自己就是那個人的轉世?她覺得他死了就不用負責,她一點都不怕自己會從森森地獄裡爬回來找她,叫她一輩子不得安寧……
阿離怔了又怔,笑容停在臉上,很刻意地回避起了對方突然暴露殺意的眼神。
什麼世道?!什麼人啊?!
小五:這倆怎麼有點奇怪,一點都不像有情人啊?
疑惑間,院子的大門被一道怪力撞開,怪力餘威甚至可以將小五掃飛,所幸祁淵出手,將這道恐怖的力氣一劍斬斷,這才穩住了少年的身形。
小五慌慌地盯著祁淵手裡的金色長劍,“多謝。”
祁淵溫聲提醒,“去屋裡躲好。”
小五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跑進了屋子。
屋子有婆婆設下的法陣,可暫時護住他,但若是再有幾道招術呼來,再堅硬的屋子都是招架不住的。
他希望婆婆可以快些回來,可就是這樣一想,小五的心徹底懸了起來。
屋外,祁淵看著留在原地的阿離,極為苦惱的蹙了一下眉頭。
阿離頭頭是道,“妖市是妖族的地盤,我身為妖界使者,自然不能退縮。”
祁淵頭疼。
“而你,一個和尚,竟然可以大搖大擺的走到此處,想來是有幾分真本事。”
來人戴著笠帽,手裡握著寫滿符咒的幡,阿離初見此人的裝扮,竟覺有些緊張。
佛門慈悲,佛法浩瀚,妖怪們最經不住的,便是和尚誦佛經。
“貧僧,是來除妖的。”
這人自稱‘貧僧’,卻不道來路,身量高大,身上的衣服卻破破爛爛的,阿離看過去,隱隱約約看見他的手臂上帶有大片分不清是何形狀的黑色紋身。
語氣狂妄,不慈悲,犯殺戒,是為惡僧。
這和尚的打扮,倒是和前些日子在江家聽聞的高僧形象吻合。
“你是如何進來的?這一路上,又除了多少妖?”
“守門的老妖怪一見我便逃了,我自然是走進來的,一路上,沒見到幾隻妖怪,大約是得了那老太婆的消息,紛紛躲起來了。”和尚說話時語氣輕蔑狂妄,話裡話外都透露著他對妖怪的厭惡和對自己的震懾力的滿足。
“我今日來尋靈瞳花,順道收一收,妖界綠衣使者。”
靈瞳花、妖界綠衣使者,針對性極為強烈。
阿離輕笑,“這麼自信?”
自大的和尚忽略了她的挑釁,轉而關注起了祁淵,“你是人?怎麼和妖怪混在一起?”
和尚那黑漆漆的目光落在祁淵身上,語氣疑惑。
“不過,無所謂。”
話音剛落,那和尚手裡的幡無風自動,一串符音仿若鋒利的劍刃奪空而來,梵音脫口,頓時間,阿離隻覺五臟六腑都如被尖銳的銀針紮了般疼痛。
無處可躲,隻好承下這鑽心之痛。
但下一秒,一股暖流從手掌的位置開始延及全身,她被護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當疼痛開始消解,眼前的人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熟悉,就好像,他們曾經也像這般相互依靠過一樣。
“我的話,你還是一句不聽。”
“妖界使者的身份,當真如此值得嗎?”
祁淵的話阿離聽得雲裡霧裡,隻覺頭暈。
祁淵擋在阿離身前說道:“佛音對妖族的影響極大,你退後一避,這裡交給我。”
看著對方高大的背影,阿離罕見的選擇不犟了,“打不過記得喊我。”
“嗯。”得對方一句答應,阿離退到了屋子裡。
和尚對祁淵感到震撼,此前,從來沒有一隻妖怪可以逃過他的審判,從而逃離死亡,但麵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道士卻輕而易舉的做到了。
“你是誰?”
隨著紅衣女子退後,和尚目睹男人從細致溫柔到戾氣橫生的轉變,不過一瞬。
和尚不怵,因為他自己就是瘋子。
“不管你是誰,今日都得死。”
和尚手裡的幡騰空而起,霎時間直入雲霄,方才晴朗的天空倏然被滾滾濃雲頂替,一道肉眼不可見的殺陣漸漸在白雲間顯形。
祁淵抬眼望去,入目皆是已成亡魂的鬼影。
祁淵淡然處之,寬大的墨色衣袍驟然被風灌滿,猶如大船之帆,滾滾而動,時而在碰撞時,發出如水中鐘磬般沉悶的聲響。
殺陣僅僅維係了半刻鐘便怦然瓦解,在祁淵看不見的地方,和尚的手掌上,鮮血汩汩地沿掌紋溢出,一張大手正顫抖著,宣告他的自不量力。
深俊的眼眸冷冷地笑了。
你的力量不屬於自己,長久以往,必然瘋魔。
今日我將你體內的霸道之力儘數除去,願你今後,成佛,渡魔。
世上並非非黑即白,並非所有妖怪都是惡,所有凡人都是善,佛者慈悲,怎可一意斷之?
和尚跪在地上,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望著擊敗自己的男人,望著他手上,那顆沾滿鮮血的黑色佛珠。因此,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心甘。
“這和尚就這麼走了?不是說要殺我嗎?”阿離親眼目睹了方才祁淵呼風喚雨的全過程,有些震驚,心底暗自將昔日仇恨儘數轉變成了崇拜之情。
但不能宣之於口。
祁淵收劍回鞘,沉默不語。
隻有心大的小五跳出來稱讚祁淵,“我可以拜你為師嗎?!”
祁淵有意無意地往阿離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道:“我是凡人。”
“凡人怎麼了?婆婆常說,萬物平等。凡人看輕妖怪,難道我們這些妖怪,還要小氣的討厭凡人嗎?!”
正在沏茶的妖精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愣,然後才心虛地將杯中茶一飲而儘。
“可有些妖怪,就是特彆討厭凡人,怎麼辦?”
“我不是‘有些妖怪’,我不討厭!”
“祁大哥你這麼厲害,怎麼會有妖怪討厭你呢?!”
可,就是有妖怪討厭他。
“阿離姐姐,你會討厭祁大哥嗎?”
忽然被問,阿離沒由來的慌了一下。
“不會。當然不會。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看啊,現在這隻討厭他的妖怪在裝死,不僅如此,還要假裝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