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闖花月樓一事,看似情深義重的戲碼,實則心懷鬼胎,誰都不是奔著解藥去的。
如今阿離手裡拿著一塊不知真假的浮生鏡,平日裡還要多分一份心思出來,以防某個道士偷盜。
祁淵負傷歸來,倒是給薑滿這個半吊子神醫出了道難題。
“你這傷傷得奇怪,這人想必是個讓你毫無防備之人,否則不會受傷,更不會傷到心臟。”
“不過這人也沒存殺心,要不然,你真的會回不來。”
幾枚銀針穩穩紮在祁淵的穴道上,卻始終未能安撫淩亂的內心。
此時阿離就在屋子外邊,緋紅的發帶時不時被風拍打在窗欞上,露出鮮活的影子。
薑滿手裡有一本古籍,恰巧記了魔族之事,昨夜薑滿翻找過後,尋到了解毒之法。而祁淵,卻自作主張將此事隱了下來,轉而聽從阿離的建議,去花月樓藏寶閣尋解藥。
他知道阿離要去找浮生鏡,所以設法跟隨,讓此舉,成了兩人間的第一道隔閡。
——互不信任。
“現下這傷好治,毒就未必了,每半月毒發一次,算算時日,馬上就會到毒發之日,若是尋不到靈瞳花,你這眼睛,得廢。”
九幽地冥蟒生於魔域,除一身能夠將萬物腐蝕的毒液,便隻有一雙可視萬裡、食人精魄的魔瞳值得一懼。
這也是二人臨走之時,一定要剜下眼睛的原因。
古籍記,若人吞食九幽地冥蟒的內丹,可生魔瞳。但魔瞳得之不易,此間,需曆劫一番苦楚。毒發之時,身心痛苦的人往往因為忍受不住而選擇自我了斷,或是剜下雙眼。
若是可以尋得靈瞳花,化解蛇毒,便是上上簽。
大門被猛然推開,阿離直闖了進來,攜著滿院梨花香,“我知道一個地方有靈瞳花。”
***
妖族喜愛熱鬨,成日化形混跡在人群之中,久而久之,自然分辨不出這大街上哪個是妖、哪個是人。
大家都藏好了氣息,但免不了有心之人窺探。
西街走過兩個巷子口一拐,青石板路徐徐後退,直至麵前出現了一個賣糖葫蘆的老婆婆,兩人才停下了步子。
“來兩串。”
阿離從懷裡掏出兩枚好看的石頭,其中一枚黑色的是在一棵千年老樹下撿的,那老樹年紀太大,不想化形,隻一心將根盤旋在偶爾乾巴偶爾濕潤的土地裡,另一枚是在河灘上撿的,潺潺流水旁,多的是那樣透亮的石子。
老婆婆將石子接過,放進錢袋裡,最後眯了眯眼看向祁淵,沙啞的聲音緩緩放出一個“嗯”的音節。
老婆婆沒給糖葫蘆,紅彤彤的糖葫蘆妖市裡遍地都是,她的糖葫蘆是專門留給湊不齊銅板的小童的。
“那阿婆看出我了?”祁淵在阿離身後跟得很緊,有些像依賴娘子的小夫君。
祁淵沒來過妖市,他記憶裡的妖怪很喜歡迷路,更喜歡他,所以從不帶他來,也告訴他不許來。
“能守門的妖怪都是響當當的厲害,看出你是個凡人算什麼?”
看出我的身份才厲害呢……
小妖怪頗有神采地想。
“就到這兒吧,你去找靈瞳花的下落,找到了就離開。妖市這種地方不是你這個凡人可以順便待的地方。”
“你呢?”
阿離:“我啊,我去給你尋位神醫。真的神醫,不似薑師兄那般的。”
祁淵盯著阿離遠去的背影,有些落寞。
祁淵先前還會在心裡問自己:
她是真的不記得他了嗎?
還是假裝的?在吊他的胃口?
但慢慢地,他便知道了答案。
因為她從前不會這樣,但她也說過,下次見麵,也許不會再喜歡他。
分明是最不喜歡守諾的人,卻偏要把一句隨口的諾言守進墳墓裡去。
安穩安穩,到頭來也不過是欺騙自己的把戲。
二人分離在一個最常見的岔口。
擺脫了難纏的道士,阿離繞過一條又一條如揚州城中大小的巷子,離奇的是她並未迷失方向,反倒是愈來愈歡快,如新生的稚鳥。
“老板,可有花糕賣?”
小狐狸嘴饞,繞過重重小巷隻為這一口香噴噴的花糕。
蓮花清香陣陣,倒是出乎意料地與這滿街香濁之氣融合得恰到好處。
花妖修為不過百年,算‘小輩’。
有了生意,這隻賣花糕的小花妖卻依舊無精打采,隻見她隨意拿起一張牛皮方紙,打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蒸籠,將一塊熱騰騰的花糕放在方紙中央,隨後很熟練地將其包成一袋。
“給。”
阿離無視她的舉動,反倒是托著臉看她,問:“你知道,徐長夢是誰嗎?”
啪地一聲,一袋花糕就這麼落在地上。
“徐大哥?”麵前的小花妖愣住了,一雙杏眼瞪得很圓,像是難以置信。
阿離將落在地上的小方塊撿起,抖了抖灰,語氣平和地說道:“看來認識。”
遠道而來就是客,阿離徑直走向小花妖身後的棚子裡,隨意地往長凳上一坐,扒開不算薄的牛皮紙,一塊精致的花糕被她咬進嘴中,細細品味。
小花妖落後兩步跟進來,放下棚子上的破舊粗布,坐在了她的對麵。
阿離設下一個法術,隔開聲音,然後再從袖中掏出一塊透亮的綠葉令牌,塞進小花妖手裡,“我是綠衣使者,阿離。現在可以好好與我說說了,徐長夢,究竟是誰?”
狐狸的眼睛聰慧,也最易誘惑人心,小花妖被她直勾勾盯著心尖上發毛,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叫阿朵,徐大哥,是花糕鋪子的老板。”
“他,隻是個凡人。”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阿朵緊攥著身上的藕粉褶裙,將它揉出一團皺紋。
“凡人?”
“是。一個月前,徐大哥突然失蹤了,就,就是那天,突然間,家裡沒人了,姐姐們也都不見了,隻剩了我一個。”
“起初我並沒有在意,因為姐姐們通常會約好日子上山修煉兩三月,我年紀尚小,總沒跟著去。但,蓮池裡的荷花突然枯了!我這才知道了不對勁……”水靈靈的眼睛蓄滿了眼淚,像湖水,清澈而悲傷。
阿朵生長在揚州城裡一處不起眼的蓮池,她最遲化形,蓮池裡除了她還有九隻蓮花妖。
蓮池旁就是一間尋常的花糕鋪子,鋪子老板叫徐長夢,一個頗有文采的名字。
有一天,蓮花妖阿朵懵懵懂懂的闖進了鋪子,懵懵懂懂的當著一個凡人的麵化出妖形,就這樣,徐長夢笑著將蓮花妖扣了下來當長工,每天結十個銅板的工錢。一塊花糕四枚銅板,十枚銅板可以吃到兩塊花糕,剩下兩個,可以買一個惟妙惟肖的糖人。
阿朵很開心,她覺得自己比所有妖怪都要開心,每天十個銅板,一個月就是三百個銅板,她可以買好多好多好吃好玩的東西,這是其他隻知道泡在水裡的蓮花妖都得不到的。
可一個月前,她的徐大哥失蹤了,蓮花池子裡的蓮花突然沒了生氣,阿朵再聞不見其他的蓮花清香了。
也就是這時,城裡突然冒出了黃大仙渡劫失敗的說法。
神仙降罰,說要整個揚州城妖怪的命。
妖怪們誠惶誠恐,裝凡人的裝起了病,不裝凡人的隻能跑來妖市,求一求守門人婆婆的庇護。
多討厭的黃大仙啊!
“那封信呢?可是你寫的?”
阿朵怯生生地望進漂亮的眼睛,“是。”
阿離:“全部都是嗎?”
單看眼前的小妖怪,顯然是不知道內情的。
但阿朵依舊篤定,“是的。”
阿離將那封染過血的信拿出,麵前的小妖怪不諳世事,因而懼怕那血紅的真相,阿離貼心的將信紙攤開在阿朵麵前,“認真看看,這真的全部都是你寫的嗎?”
信中字跡工整娟秀,落筆中似乎還帶著主人因年歲小而凸顯出來的稚嫩,前半段寫著與阿朵所說一般無二的悲慘遭遇,後半段卻沒了傷心的情緒,轉而大義凜然地檢舉起花月樓的種種行徑。
而信件最後,卻怪異的添上了徐長夢的名字。
物件沒有五官五感,它們的情緒大多是從主人身上汲取保存的。
倘若有人刻意模仿,是否也能將另一份不安的情緒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朵見了信中內容,臉上展露出了一片愕然。
“是誰讓你寫的信?”
會是誰,敢檢舉花月樓?
“是一個凡人,他蒙著麵,我不知道他是何模樣,他隻和我說,寫求救信送去塗山,就可以救下整個揚州城的妖怪。還有,徐大哥。”
“於是我寫完信,便著急用樹爺爺的信筒,將信送了出去。”阿朵口中的樹爺爺,正是守衛揚州城的妖界使者,他活了將近萬年,但卻因為一個可笑的黃大仙傳言,死在了城外山林,死在了這個他守了一輩子的地方。
阿離安靜地聽著,心情複雜,手中的花糕早已吃完,隻餘一張薄紙。
“凡人?怎麼會是凡人呢?”好看的眉頭緊鎖,思緒凝重。
“凡人!”外邊一聲稚童的喊聲打斷了阿離所有的思緒。
“東街有凡人在鬨事,我們快去看看吧!”
凡人鬨事?還以為是什麼奇怪的事。
“聽說那人被五哥打了,還不還手……”
“好慘啊。”另一稚童幫腔道。
有什麼慘的,活該!
“我聽說那凡人還是來要靈瞳花的……”
……
靈瞳花?!
“不僅如此,五哥還從那凡人身上摸出一堆黃符,可嚇人了!”
“大人?你……”話音未落,阿朵便看見方才還一本正經的大人此時如離弦之箭一般飛了出去。
“阿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