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咳得厲害,整個人倒在祁淵身上,分不出一點力氣反抗。
兩人貼得緊,鼻尖除卻一道淡淡的麝香縈繞,還有另外一道熟悉的氣味,這是滿身戾氣帶來的瘋癲,是無法止息的殺戮之氣。
這是入魔之兆啊!
他在那法陣裡到底做了什麼?!
“祁淵,”阿離睫羽微顫,想借周圍那幾分微弱的光辯清麵前這人是何模樣,“你可認得我是誰?”
你……是誰?
黯淡的眸光落在阿離身上,微怔,隨之力道突然鬆了幾分,唇邊吐出一個名字,“阿離。”
他仿佛不是在看她,更像是在透過她看到另一個人。
那個人不似她冷淡,那個人足夠愛他。
“阿離。”薄唇輕啟,祁淵抬手,想碰碰對方的臉,卻被對方躲了個嚴實。
“彆怕,我不會再那樣了。”似乎真的恢複了清明,他垂著頭退開,像一個犯了錯祈求原諒的孩子。
男人自覺地隔著距離,隻見他兀自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乾淨的衣料,又一分為二,一塊用來幫阿離包紮傷口,一塊用來小心翼翼的幫她擦去脖子和臉龐上的血跡。
但擦不乾淨,血乾在上邊,可怖極了。
阿離渾身緊繃,依舊用那雙明亮而疑竇的眼睛瞪著他,仿佛隨時會滴出血來。
祁淵的身上也沾了血,不知是誰的,方才阿離強行破陣,他似乎受了反噬,或許就是因此,祁淵才會陷在夢魘之中,無法自拔,最後走向失控。
意識到這些,惡語堵在嘴邊,被咽了回去。
“天就要亮了。”
“我送你去取蠶絲。”
“去哪?”阿離的嗓音還是啞,也輕。但對比剛才,顯然平靜了許多。
“回城。”
祁淵雙指掐符,唇邊喃喃念咒,他的臉背著光,陷進黑暗裡,阿離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他此時是喜是悲,但愧疚之心總是有的。
阿離有些後悔自己放出的狠話。
符咒自燃而儘,隻是一睜一閉眼間,周圍的場景便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洞穴變成了鬱鬱蔥蔥月懸於頂的密林,幾步之外,是一輛等待許久的馬車。
祁淵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一抖一揮,披在了阿離身上。衣領微微立起,恰好擋住了脖頸間的一片狼藉。
他的眸光落在她脖頸上的紅手印上,未滿一瞬便怯了場,趕忙將逾矩的手收回,“蠶絲在馬車裡,我讓師兄提前備好了。你慢些乘車回去,好好休整,彆擔心,日出之前馬車會到花月樓的。”
阿離見狀,抓住那隻膽怯的手,兩人就這麼僵著,似乎是在比武場上對決,一進一退,好沒意思。
“明日你……”
阿離沒問法陣的事兒,她知道那是祁淵不想道明解釋的過去,她也有。
今日失禮,不過生氣。
她氣他竟將自己當成了夢中人!
那個眼神,她不會辨錯——那是仇恨,鍥入骨頭裡的仇恨。
“會來。”嗓音沉沉,語氣聽不真切。
“沒問這個。”阿離被狠狠地噎了一下,負氣似的,隻扔下這四個字便拂袖而去。
乘上馬車,車上果然如祁淵所言備了一盒蠶絲,阿離緘默了一瞬,一時間竟想不通自己方才為何生氣。
僅僅是因為自己當了替身,幫不曾相識的人受了一回罪嗎?
特彆是在得知他半步入魔的時候……
那一瞬間阿離的反應不是恐懼,而是……緊張。
就好像兩人從前就認識,約好了生死不離。
馬車漸行漸遠,耳畔邊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麵前的盒子似乎在偷偷微笑,它是吳衣記的盒子,今晨有人向老板娘購買蠶絲,單挑了最貴的蠶絲線,據客人交代,這絲線是用來趕製嫁衣的,老板娘挑了它來承這對新人的喜,是福氣。
“樂什麼?我嫁的是惡霸,可不是什麼心上人。還福氣?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被阿離一通惡言惡語擠兌完,盒子不笑改哭,喪氣的很。
外邊的車夫聞言不禁歎氣,原來方才兩人是在城外偷情。女子嫁給不中意之人,若是對方知書達禮還好,但對方竟是惡霸……世上又少了一對有情人。
***
不知花月樓製衣的巧工從何得來,日出方才拿到的蠶絲,徬晚便做成了成衣。
伸手摸去,還當真是用昨日盒中那上好的蠶絲製成的布料,輕而不皺,就連衣服的款式也是用金絲紋上的古書中十二魔的花紋形象。
阿離披上嫁衣,紅妝點絳,還未戴上金釵,便聽見門邊傳來一聲咳音。抬頭一見,正是祁淵。
阿離屏退一眾丫鬟,隻剩兩人時,氣氛倒是莫名的尷尬。
“昨日之事,我來道歉。”
阿離不想理他,“你為何會入魔?”
“天生半魔之軀。師父收我為徒,引我入山,教我道法,一是為了克製這一身魔體,二是為斬妖除魔,掃儘天下不公。”
“你師父的理想真偉大,不過這些,你為何同我說。”
“是為解釋,昨日是我不對。”
阿離轉頭看他,眼中不知閃過何種思緒。在聽到‘半魔之軀’時,即便心有準備,但她的心臟還是沒由來地跳漏了一拍。
情之一字講來尷尬,阿離也不知自己是否動了情,妖心沒了,叫她極難決斷。
“不說這些了,我這一身好看嗎?”阿離從椅子上起身,提著身上的紅色嫁衣,轉了一圈。
停下的時候,她被祁淵猛地抱住,身子沒站穩,以為痊愈的腳踝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阿離緊皺眉頭,往祁淵的方向借力忍痛,遂而也環抱了上去。
這個動作在祁淵看來無疑是代表了原諒,他的臂膀微微發力,將懷裡的人圈得更緊了。
“好看。”
這句話音出來的時候,阿離整個人都醉了。
阿離自認眼光毒辣,閱人無數,但像祁淵這般如九天謫仙人一般的美色,阿離的確少見。記憶中有兩人可與他一比,一個至親之人,一個已死之人。
理智在失去的瞬間就被阿離拉了回來,隻見她語氣放輕,麵色神情卻不曾隨語氣做出任何改變。
如果非要說,一定是高興。由心而發的高興。
她似乎,快要找到自己的妖心了。
“為何抱我?又不是死生離彆。”
“祁淵,我們從前是不是認識?”
今日她思來想去,終於想起了在自己的記憶裡,有一段是被遺棄的。
那段她怎麼也回想不起來的,被她所仇恨的記憶。
“不是。”
阿離的笑容一僵,整個人怔在原地。
祁淵用他那雙筋骨分明的手將阿離從他身上扯下,一番動作下來,就好像剛才飛過來要抱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今年年歲不過二五,和師兄第一次下山,怎麼會認識你呢?”
“若是認識,初見自是不用拔刀相向。”
“若真的見過,怕是在夢裡。”
他的語氣真切,誠實。掛在嘴邊的笑容,更是偽裝得毫無違和。
“夢?”阿離的眉頭皺得深,“什麼夢?”
“不記得了。”
“隻是夢裡迷迷糊糊有個身影,像你。”此意是言,先前那些出格的舉動,不過是因為她長得像夢中人的替身。
這確實是個好理由,可世間又有幾個人與她相像?
阿離上前,又去抱他,將耳朵埋在祁淵的胸脯前,細細的聽著他心跳的聲音。
這看起來像女子失意時才會有的作為,祁淵誤會她的心思,此後兩人像團雜亂的毛線,越理越錯。
半晌,阿離從祁淵懷裡離開,兀自回到了梳妝台前。
手上挑起一根金釵,往後一遞,祁淵自然地握進了手裡,蹲下身子,將釵子小心翼翼地簪進阿離的發髻。
動作之熟稔,像是老夫妻之間才有的默契。
“說謊。”
祁淵一頓,手停在半空,一時間竟忘了收回來。
阿離盯著鏡中愣神的男人,猛地轉頭,咬上了對方的薄唇。
她這一咬是帶了狠勁的試探,唇齒相撞,隻為將對方的呼吸一一吞食。
祁淵由著她放肆,強迫自己將身體的衝動壓製於拳心,她是記得的,對不對?
心中的疑惑成為殺死自己的最後一劍,他回吻她,用春風吹又生的愛。
***
七日盛宴最後一日,揚州城裡鑼鼓震天響,一隻送親隊伍從花月樓出發,如長龍似的往城外去。
祁淵騎馬走在隊伍最前,一襲墨色衣袍被風鼓滿,仿若揚天巨幡,應和著周遭喜慶的鼓聲與嗩呐,天光照拂而下,他的臉龐線條分明,顯得硬朗而英俊。
此次遊街有了花轎遮擋,阿離倒是放鬆了不少,此次不知花月樓在何處設了陷等著他們,得多加小心才是。
一程山路遙遙,一張地圖,將一對喜氣的隊伍往深山幽穀中引去。自出了城,祁淵便牽馬將步子放緩,與新娘子的花轎持平。
阿離摘去蓋頭,將頭探出。
阿離:“還有多遠?”
祁淵:“不到半個時辰。”
阿離:“可看出附近有什麼異樣嗎?”
祁淵:“此處地氣厚,可鎮邪祟。”
“莫非此地真封了魔神?魔族隕落近千年,花月樓怎會與它們有聯係呢?”阿離沉思道。
“魔族尚血,待會切記不能受傷見血。”
“你怕我和那魔神定了婚契?”阿離嘴角抿著笑意,眼尾微微上揚。
“你不是要找浮生鏡嗎?找到了,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浮生鏡是上古神器,素有“一夢一千年,鏡中找浮生”的說法,阿離想尋妖心,必須借用浮生鏡的威力回憶起前世,而浮生鏡藏在花月樓,無論如何,刀山火海她也要闖一番。
“找不到,我便認你是我那前世的小夫君,有何不可呢?”阿離雙手撐著抹了胭脂的桃紅色臉頰,笑意盈盈地緊盯著對方逐漸紅透了的耳根子。
跟你奶奶玩感情,還是嫩了點!
驟然,穩當的花轎猛地晃了一下,阿離沒撐著,摔了個底朝天。
“來了。”祁淵抽出金色長劍,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