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的客房被安排在了最角落的一間小閣樓,不大不小,落個清靜。
門外是歌舞升平,鶯歌燕語,窗外是人間熙攘,煙火人家。
阿離全身放鬆的倚在窗邊,耳邊響起各色各樣物件的情緒心聲。這種感覺有時候是一種享受,就像現在這般,與嘈雜熱鬨的人間隔著一條街,如一名旁觀者般,聽說書先生講完一個人或是平凡或是英雄的一生。
而大多時候,人們是親曆者。
阿離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過,就要聽見多少這般那般的聲音,這不是享受,更多的是一種折磨。
一種不習慣的折磨。
千年間,阿離練出了一顆妖心,這顆心強大而又堅韌,一再保持著她內心的平靜與自由。
直到百年之前,丟了妖心後她被這些吵鬨的物件擾醒,才開始重新承受這些‘折磨’。
但奇異的是,這些聲音在某些時間離奇的消失了,而這些時間裡,無一例外的有一個人的存在。
阿離將眸光落在對街一家小鋪子門口,某位身姿挺拔、容貌俊秀的男人正抱著劍靠在門柱旁,身邊不時有小娘子路過,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一定要當著他的麵嬌羞一笑,然這些祁淵都視若無睹。
似乎是感受到阿離灼灼的視線,祁淵抬頭,朝她的方向看去。
這人長的確實好看。
阿離有一搭沒一搭地想。
不過二人隔了一條長街,此後再相逢,怕是要看緣分了。
阿離動身,準備關窗,不料那人卻飛身越了上來。
阿離一驚,警惕地退了半步,一手擋在身前,一手掩在身後,赫然一副將要與他生死對決的模樣。
“緊張什麼?”來人輕巧一笑。
“這麼不想見我嗎?”
阿離仍盯著他,回想起初見時對方一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模樣,背後依舊冒冷汗。
阿離抱怨道:“哪有你這樣的人,一上來就要扒女兒家的窗戶。”
“哦?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人?”
她見他眸底含笑,想也不想地回懟,“天底下所有道士,都是十惡不赦之人。”
“十惡不赦。”祁淵眯起眼睛,神情一瞬間變得冷峻。
好久之前,有隻妖怪曾嘴甜地誇過,道士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祁淵一改調戲的語調,“我來送一份禮物。”
“什麼?”
隻見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信封一半黃皮,一半暗紅,看起來像染過血。
“這封信,是花月樓想要的東西。”
“花月樓?”阿離疑惑地停了停,“你想做什麼?”
“小妖,可聽過浮生鏡,我要這個。”
祁淵輕輕揚手,絲毫不管阿離因為驚詫而瞪大的雙眼,他用那未沾血的半封信拍了拍阿離的腦門,然後偏過身,將信夾在了窗台邊的縫隙裡,隨後瀟灑地從木窗飛了出去。
阿離抽信回屋,啪地一聲關了窗戶。
從此刻開始,阿離要為祁淵規劃一百種死法。
想要浮生鏡?做夢去吧!
前有豺狼後有惡虎,如今待在花月樓這巨大的狼窩,處處身不由己,阿離想重啟三月前草草定案的監察使被雷劈案,但無奈花月樓人當她是空氣,幾次詢問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遂而愈加不順心。
近日花月樓卻是十分有百分的熱鬨,阿離捉住一隻小妖一番打聽才知,二月十五,是七日盛宴的開始。
七日盛宴是花月樓的傳統節日,眾人忙前忙後,好似人間迎春時才有的紅火。
“春日是一年的開始,想要順風順水,就得辦幾場盛大的宴會,向妖神祈福。這是花月樓的習俗了,大人要是感興趣,歡迎大人來看。”被捉住的小妖還算和顏悅色。
但阿離卻是止不住的疑惑,“妖神?現今天界不是沒了妖神嗎?你們向誰祈福啊?”
那小妖被阿離的水靈靈的無辜大眼睛噎了一下,“這不是……不敢聲張嗎?”
他們確實沒聲張,近幾日光顧花月樓的妖怪,都是與花月樓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老客人。
“那你們辦這個宴會,可有什麼特彆的節目?”
“大人你……不查案子了嗎?”小妖心怵,因為眼前這位使者大人前些日子一直黑臉,據說是在等樓主回來一見。
可樓主日理萬機,怎會有時間見她一個小小的綠衣使者呢?隔壁那位凶巴巴的紫衣使者也還排著隊呢。
“不查了,帶我在你們這兒好好玩玩唄。”阿離露出一個笑,叫人如沐春風。
今日是盛宴第一晚,據說,花魁杜月將為宴會開場獻上第一支舞。
阿離抬頭,看向頂層那個被鮮花簇擁,暖香環繞的房間,嘴角咧開,勾起一個詭譎的笑容,腦海裡逐漸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離開場至少還有四個時辰……
於此同時,祁淵正一副清閒模樣,立於離花月樓不遠的一座高樓的屋簷之上,墨色長袍被風灌了滿懷,鋒利的眼眸遠遠地看著人間繁華熱鬨的花月樓。
旭日的金輝落在他身上,將墨色的眸子映成了珍貴琥珀。
骨節分明的手上捏著一道傳音符,與之相連的另一道傳音符,此時正貼在花月樓的某張桌子底下。
原本是天衣無縫,畢竟這道傳音符已經運行了兩日。
但,隨著黃符上傳出的聲音愈來愈小,胸有成竹的道士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約莫半晌,符裡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道長?是你嗎?”
符裡的聲音俏皮一笑。
“裡邊不安全,我幫你貼到外邊去了。不遠,就隔了一道牆吧,你仔細找找,應該能找到。”
正說著,阿離抄起旁邊的閒置竹筐往符紙上一蓋,隔開了那道尚未傳來便被扼殺的語音。
“這符,也不好用啊。”說完,阿離拍了拍兩手的灰塵,得意洋洋地離開。
果然,枯燥的奸細生活中,學會找樂子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晚上,花月樓迎來了四方宴請的貴客。
由於失去傳音符不能繼續偷窺的道士也在‘貴客’之中。隻見祁淵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全身緊繃地避過將他圍成一圈,又身著清涼的攬客女子,一張帥氣的臉沉下來,仿佛地府裡嚴肅的判官,雙手一勾,便叫人沒了性命。
他很少來這種場合。一方麵是不喜這般厲害的繁華熱鬨,另一方麵是沒機會。自少時修煉始,便追求一個靜字。喜靜的人是不會喜歡熱鬨的,至少祁淵是這樣。
隨意挑了一處角落坐下,不出半刻周身又圍上了眾多舞女。
“這位小哥,要來點什麼嗎?我們有桃花酥,杏花糕,還有許多瓊瑤佳釀,諸如……”
這邊正散發魅力興致勃勃的介紹著,麵前俊美的客人卻麵露難色,抬手打斷了她的話,“一壺水,謝謝。”
“……”
能來花月樓的窮鬼也是不多見。
察覺是無趣之人,繞是再多情的女子也不想靠近了。
所以,兩三次的“圍困”被破解後,祁淵身邊便再沒人停留了。
但還是有人忍不住去瞧他。
若是不知祁淵的道士身份,尋常人或許會遐想他是官府人家子弟,分明是置身煙花柳巷之地,卻依舊挺直腰背,似竹如君子。
但祁淵這人不論是長相或是打扮都不算板正,一身玄色寬袖長衫,烏發披散在身後,單用一根玄黑鎏金的發帶固定,臉部線條硬朗而分明,一對劍眉橫飛入鬢,一雙眸子深沉如深淵之水,特彆是垂眸時,那雙如絕峰山崖的眼裡滿是殺意,算翩翩公子顏如玉,也算殺人如麻鬼將軍。
阿離立於祁淵正對麵,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
一心喝水的祁淵自然注意不到阿離淬滿仇恨的目光。
而等到祁淵終於抬眼時,儘頭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琴聲響起後,嘈雜的人聲被漸漸隱去。花魁杜月出現在舞台中間,流雲般的靈動身姿,讓她看上去像滾滾風塵裡的仙。
但沒有仙氣。
因為她的雙眸裡多了神仙不會有的刻意和諂媚,所以她是光練了一身皮相,但骨子裡卻依舊不改妖怪的惡劣脾性。
仙風傲骨的人最煩風塵。
祁淵對此沒有興致,一雙眸子垂著,指尖來來回回扣在茶杯上,發出一聲聲清脆的薄響。
驟然間,舞曲旋律一變,花魁杜月拉緊身前的長繩,正要縱身躍下,卻被生生止住了舞步。
花魁未上場,台下卻發出一聲驚詫。
隻見舞台上掉下一塊幕布,一名身著紅紗舞衣的蒙麵女子手上緊緊纏著一條掛滿鈴聲的長綢帶子,先花魁一步自樓上一躍而下,飛舞而來。
人們驚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頓時失了語。
未登場的杜月則更為愣神,一時間忘了自己才是主角。仿佛時間在此停滯了一般,紅衣女子借著帶子輕盈落地,纖細的身姿曼妙一轉,腳下的舞步便跟著曲子旋律自然而然的跳了起來,亦如神跡。
舞曲進入高潮,漫天花瓣飛舞而下,阿離就在此間,陶醉其中。她像紅塵中的仙,像金色大漠裡最鮮豔的血色玫瑰,麵紗被掀下,露出萬年難見的真容。
她是誰?!
杜月頓時五雷轟頂。
昨日的排練沒有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