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音誰人聽(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5680 字 4個月前

大約一個時辰前,一抹蔚藍色的仙氣飄進春庭酒樓的後院。像是輕車熟路,那抹藍色毫不猶豫地停在木門前,幻化出一個男仙君。

長曉那雙正在彈琴的雙手忽然停下。

那仙君毫不顧忌地推門進來,看到長曉正坐在桌案前,雙眼隻顧著自己桌案上的琴,故意不抬頭,仿佛在等待來者對自己的擅闖作出解釋。

仙君看到這一副場景,忍不住撇嘴:“你說你這一副臭臉,搞得像我不請自來一樣。”

長曉暗自歎了口氣,仍然懶得抬眼看他:“本來就是你有事求我。”

說完,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下次想著敲門。”

仙君對著長曉揚眉,瞥了一眼桌上的琴,冷嘲道:“呦,這是打擾你的雅興了,又不想搭理我?”

長曉拿他沒辦法,隻道:“坐。”

仙君依然不坐,故意道:“我大駕光臨你的地盤,你這是連口茶都不給我啊。”

長曉對他無語了。他一揮手,桌案上的琴消失了,出現兩個晶瑩剔透的花型琉璃盞,裡麵裝滿了剛泡好的莓果茶,濃鬱的絳紅色,溫溫熱熱的,襯得琉璃盞更加流光閃爍、繽紛萬千。

他淡淡地看向仙君:“滿意了?”

那仙君一手舉起琉璃盞,一飲而儘,讚歎道:“嗯,認識這麼多年了,你真懂我愛喝什麼。”

長曉無奈;“這可是前段時間剛送來的貢品,總共沒多少,我都拿出來款待你了,你知足吧。”

仙君用調侃的語氣說道:“你這種態度,可完成不了你母親的任務。”

長曉一聽這話,沒好氣:“她那也能叫任務?”

“明明是你跟我說的啊,你離開融雪之前,我剛好路過,見麵的時候,不是你一個勁地拉著我說,你娘叫你這次出來……”

“那又不是重點。”

“你有啥想法不?哦不對,你這麼多年沒見過世麵了。”

“你少管我。”

“我方才來的路上,聽到一個姑娘在唱歌哄小孩,唱得可好聽了……”

“打住。我倒是想問問你,在這個節骨點上,三番五次來我界晃蕩,所為何意?”長曉拿出他一貫那副冷冰冰的眼神看向那仙君:“前段時間 ‘路過’我界都城,如今又 ‘光臨’我界第一重天邊界處,就算我跟你熟,也得好好問問你。”

融雪,不僅是魔族修道的最高境界之名,也是都城之名。

上古時期,魔祖滄熹創界,將都城定在第九重天中心處,選址當晚,大雪至,染白整座城,魔祖以為此寓意不詳,本有意重現選址,卻見翌日清晨,滿城積雪均融化,隻剩九重天上冷風如初。眾人以為此處頗為神奇,大雪隻在夜晚如常,積滿了整座城,而總會在日出之前全部融化。有時白日也會下雪,隻不過落地即融化。

如此,大雪落下、融化,反複五日,魔祖滄熹見此處奇觀,大喜,將此處命名為“融雪城”,定為都城。

幾年後,魔祖與眾臣商議魔祖修道之法的確立,爭論不休,久久無法平靜,忽而大雪又至,足足下了一整夜,也擾亂了所有人的思緒。翌日,眾人已經疲備至極、就要放棄之時,大雪消融。從此,魔族之道,最高境界,被命名為融雪。

麵對長曉的發問,那仙君卻一臉坦蕩:“我來找你,為的就是這件事。”

說罷,他一揮手,桌上的琉璃盞旁邊,出現了兩個黑不溜秋的烤紅苕。

長曉愕然,盯著這兩團的黑不溜秋的東西,看著它們散發著與整個房間格格不入的香氣,半天沒說出話來。

仙君看著長曉,默了默,道:“舒允在魔界。”

長曉微微一怔,大致明白了:“她是主動來的?”

仙君垂眸:“是。”

長曉道:“所以?”

仙君像是做了很久的決定,抬眼:“我想請你幫我留意一下,如果有她的行蹤,立即告知我。我說不好她如今怎麼想,怕她出事。”

長曉好奇:“你倆這是吵架了?不然,她還至於躲來我這裡?”

仙君不置可否,久久沒說話,露出與剛才完全不同的凝重神情。

“那你之前來融雪都城,也是想找她?”

仙君頷首。

長曉道:“行了,你倆的事情,我不多問了,幫你留意便是。但是這兩個紅苕是……”

“來的路上買的,作為酬謝。”

長曉:“……”

空氣安靜了好一陣子。

看著自己的摯友無語至極,仙君心下滿意,於是率先打破了凝固的局麵,毫不留情拿起一個冒著熱氣的紅苕,開始吃起來,並嘗試轉換話題:“你說,兩界眾人要是知道,這個緊迫的時間點上,咱倆居然在這裡雲淡風輕地聊閒天,會是什麼想法?”

長曉平靜道:“我沒有雲淡風輕。”

仙君撇嘴。

於是又是一陣沉默。

直到他以為長曉不會回應這個話題的時候,長曉忽然開口:“再過五十年,還能有像今天這樣聊閒天的時候。沒人有異議的那種。”

此話一出,兩人都徹底放下心來。

仙君舉杯:“那就再努努力?反正也就最後這幾年了,累不到哪兒去了。”

長曉點頭,“當然,”而後,隨著一陣清脆的碰杯聲,將莓果茶一飲而儘。

臨走前,仙君左思右想,還是把剛剛那句沒說完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來的路上聽到一個姑娘在唱歌哄小孩,唱得可好聽了,人也可漂亮了,很少見到這麼漂亮的。我這兩個紅苕就是在她那個小鋪買的,你確定不想見見她?”

長曉笑得十分無奈:“你還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都需要麻煩我幫你找人了,還有心思管我。”

仙君起身,臨出門前,回頭看向長曉,認真道:“有勞,多謝。”

長曉擺擺手。那一團仙氣也隨即消失了。

待仙君走後,長曉低頭,看了看那個依舊冒著甜膩膩熱氣的紅苕。顯然,紅苕是被人用術法維持著溫度,不然早涼了。

他拿起紅苕時,看向身側的石鏡。一拂袖,果然,鏡中出現了一個賣紅苕的小鋪,和一個熟悉的身影。

*

文落詩警惕地看著長曉,生怕曾在話本裡講過的那些醜陋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主要是,麵前這個人,打不過。

而長曉卻莞爾一笑:“文姑娘,我的猼施,你見過的。”

這回答甚是巧妙。文落詩先是愣住,轉而想到此人已及融雪,立即反應過來,他似乎就是自己方才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坐在車中、放自己安然離開的魔君。

自己好像……衝撞了他的魔獸。

等下,難道他一直在追蹤自己?

文落詩再次嚇壞了。

像是看懂文落詩在想什麼一樣,長曉笑道:“文姑娘大可放心,我沒有彆的意思,就是想請姑娘幫個忙。另外,姑娘麵臨排擠,暫時是否無處可去?不妨先住在我這酒樓的後院裡。有不少空房間。”

文落詩斟酌著開口:“幫什麼忙?”

長曉將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著下巴:“文姑娘既知曉我的名字,自然應該知道我的樂師身份。”

文落詩點點頭。

“既如此,不妨直說了,我近日靈感貧乏,長時間無法創作出新曲,焦灼之際,恰好於大雪中的街上遇見姑娘,忽然有了新的靈感。所以,還望姑娘這幾日住在這裡,在我眼前多晃悠晃悠,助我寫出新曲。”

……

“你放心,你住我院子裡,吃我酒樓的飯菜,我都不會向你索要錢財。”

……

“有什麼要求可以跟我提,合理的都可以滿足。”

……

這叫什麼請求?

文落詩一頭霧水,自己怎麼就成了他的靈感來源了?

可盯著他那一雙深邃如潭水的眼,文落詩立刻想到,自己在剛剛,還滿心讚歎長曉詩是自己寫話本的重要原型。

好像兩個思維方式離奇的人……碰到了一起。

不過,自己似乎莫名有居所了,再也不用為住宿的事情而擔憂了,而且還能順便從長曉身上撈一大把素材!

想到這裡,文落詩心潮澎湃,臉色也有點憋不住笑。

長曉倒是不著急,靜靜地觀察著文落詩的表情,等待回複。

“好,我答應了,”文落詩頓了頓,“另外,你是不是用了臨淵的石鏡?”

長曉點頭:“文姑娘聰明。”說著,他身側的藍色光暈中緩緩出現了一塊大石頭,石頭上麵光滑,周圍閃著墨綠色的淡淡的光,下麵凹凸不平,卻也點點泛著細微光束。

文落詩心中有些震驚,卻覺得一塊大石頭放下了:“那我就放心了。”

臨淵是第八重天上一座城池的名字,那裡四麵臨海,每日被洶湧波濤拍打。

海中盛產臨淵石。此類石頭經曆特殊的術法打磨,可以呈現想看到的人的畫麵,因此,可以用來追蹤彆人,稱為臨淵尋魔石。使用者需要先與石通過滴血的方式,讓石頭認主,不過這種追蹤術過於消耗修為和精力,不僅對使用者的修為要求極高,且一天能用一次就不錯了。再者,一旦追蹤的人發現自己被追蹤,臨淵尋魔石則立刻失效,不能再用來追蹤此人。

因此,長曉直接把石頭展示給文落詩看,是表明了自己不會再偷看她。

文落詩覺得好笑的同時,又有點感動。

不過,文落詩再次對長曉的身份有了新的認知,因為哪怕是融雪之人當中,能使用臨淵尋魔石者都數量極少。他除去長曉樂師之外的身份,一定很震撼。

但是這些跟文落詩沒什麼關係。

如今正事談完了,她緊繃的身心終於徹底鬆懈下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開始四周環顧這個房間。她這才發現,這個房間中的樂器應有儘有,院中牆壁浮雕上的樂器,也都在此刻見到了真實的,一一排列、端端正正地擺放著,慵慵懶懶地靠著屋子四周的牆。

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時候,去樂坊中,看到這麼多器樂擺在一起,自己唯獨挑了琴,可這些年自己太累了,連琴都離自己而去。

最終,她目光落在了房間一角的書架上。她覺得自己職業病犯了,看見書架就想往上衝。

“我可否去看看你的書架?看完就走。”

“當然可以。你拿一些書走都行。”

已經是濃鬱的黑夜了,屋中的夜明珠接二連三地亮起來,有趣的是,這裡全部用的是薑黃色的夜明珠,整個屋子沉浸在昏黃的燈光中,忽明忽暗,暖煙流轉。

書架不大,很明顯隻是藏書者的冰山一角。文落詩眼神掃過那幾排書,真是各式各樣、應有儘有,上至不怎麼常見的古文典籍,下至流傳於市井巷陌的話本戲折,竟然能在同一個書架上看到。

文落詩有些感慨。

忽而,她的目光聚焦在那幾本修道理論的書上。

曾經的她,一定會第一時間被那本與露煙道相關的書吸引,然後迫不及待地從書架上拿下來,開始廢寢忘食地翻閱。

她曾這樣,在各種藏書閣中看過無數本書,一直站著,站到腿都僵了,脖子都酸了。

幾曾何時,她最初的堅定不移,已經被消磨將儘,如今隻剩下那種熱愛的本能,苦苦支撐著她在風雨交加的茫茫未來中,再前進一步,再前進一步。

可如今,她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本就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攢著並不足夠充裕的錢財,要不是有人願意收留她,她差點留宿街頭。不被施舍般地收留還好,一旦被收留,她那種自卑一下子湧起。她好不容易堅定了,可身處彆人的小屋中,還是最終搖擺了。是以,曾經那個寧死不換道的她,如今已經將要麻木,無意識地活成了一個自己當年最討厭的樣子。

她的手緩緩伸向書架,拿出那本名為《熙光道入門修煉法》的紫色封麵的書。

抓著書的那一刻,她痛恨自己,真的浪費了老婆婆的那一番話,可是那又能怎樣呢,她敵不過世間亂流的龐大。

長曉離她不遠,從她走到書架旁找書,就一直在看她。此刻,他隱約看到了她眼角的下垂,和整個人身上氣息的漸漸枯萎。

那姑娘的身影已經被燈光襯得有些褪色,她身前的一顆夜明珠過亮,亮到使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驀然,那在燈光下顯得柔柔弱弱的身影轉過頭,對他溫婉地強顏一笑:“對了,之前忘記說了,多謝長曉魔君大人大量,不記小人過,不再追究衝撞了你和你的猼施之事。”

長曉的思緒頓時被打斷。他沒想過文落詩這麼說,轉而嘴角上揚:“文姑娘多慮了,沒有的事,實在不必為此事擔憂,”他默了一陣,又道:“另外,不用這麼客氣,直接稱呼我名字就好。”

然後,他直直地看著那個鍍上焦黃色輪廓的身影,見那個小嘴又打開了:“那個,長曉,你的猼施現在在何處啊,我可以去看看它嗎?”

長曉一時間忘了接她的話,隻道目中之人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他才回過神來:“它睡覺了,明早你再去後麵的院子裡看它吧。姑娘早點休息。”

那個身影,手中拿著一本過於刺眼的紫色的書,離開,輕輕把門關上了。

沒過多久,他感受到隔壁那間屋子的燭光熄滅了。

隻剩下他陷入沉思。

他總覺得,那本紫色的書,不應該跟她產生任何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