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
璨璨日光從支摘窗照射進來,將房內煨上一層暖暖的金光。空氣中跳躍的塵粒金光閃閃,閒適地遊蕩。
房內的物件都很整潔,地麵上沒有任何水跡。書櫃中擺放著整齊的發黃的舊書,從詩詞歌賦到佛道文章,從醫書藥籍到史冊說辯,書桌上擺著簡陋的毛邊紙,留了點新墨痕跡。
床榻上,柔軟的被褥翻在美人瑩潤的腿肚子旁,隨著平穩的呼吸一起一伏。長而烏亮的頭發垂落身側,發尾在腰際打了個卷,惹人想要勾順。
日光隨時間移動。
蒼寧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日光拂在她的眼睛旁。她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抱著軟香的被褥繼續睡。
她很久沒有感覺身體這麼輕鬆愉快,睡得這麼舒服了,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等等。
她意念一動,努力睜開眼,分辨著自己身在何處。
有點眼熟,但不多。
她想了想,忽然猛地坐起來,巡視了一圈。緊接著,她兩手快速摸著自己的身體,發覺衣裳好好在身上,一件沒少,這才放下心來。
她緩緩舒出一口氣。
嚇死她了,她還以為自己真的被暖香熏暈了頭,隨便跑到彆人家裡對良家男霸鳥硬上弓呢。
哈哈哈。
再等等……
她記得自己睡著之前……的確是鳥身啊?
正值此時,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念安問道:“娘子,你醒了嗎?”
蒼寧一愣,拉長聲音嗯了一聲。
這聲音有些軟媚,不似平常。她格外不適應,連忙咳嗽調整嗓音,恢複清明。
“醒了醒了。”
-
蒼寧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和晏長書再見。
她下床榻時還在思考自己要不要逃跑,沒成想,一出門就被念安拉去食晨餐。
晨餐熱過,他們大約起得很早。
醫鋪裡人來人往,多是來抓藥材的。晏長書人不在,念安說是去柳娘子家問診了。
小屁孩忙個不停,但眨巴眼,紅著臉,莫名變得乖巧,還特地問她要不要吃肉。
“本來是買來給小鳥吃的,晏大夫說,小鳥好了,飛走了,許是不回來了。娘子要是不嫌棄,就補補身子吧。”
做得噴香的紅燒肉當澆頭蓋在根根分明的麵條上,撒上一小把蔥花,色澤油亮。蒼寧咽了口口水,心想乾什麼和美食過不去,便喜笑顏開地拿起筷子吃得乾乾淨淨。
飽食後,念安拿來幾顆橘子,冰糖一樣甜,她把果皮剝了,嫌白色的經絡多,隨手要扔,念安手腳快,忙摟住剩下的橘子,幫她剝開,果皮放一堆,白色經絡放一堆,果肉都留給蒼寧吃,把剩下的東西帶走了。
等蒼寧心滿意足,頓覺無恙。果然,這暖香忍一忍,也能過去嘛。
她問道:“晏大夫常去柳娘子那兒嗎?我瞧著之前柳娘子常來。”
念安很是意外,張唇道:“娘子怎麼知曉?娘子是本地人嗎,怎麼以前從沒見過?”
蒼寧恨自己嘴快,哈哈一笑:“我是浮刻山來的,浮刻山。”
念安又是一陣吃驚:“聽聞浮刻山有鬼魅橫行,常有俊美郎君失蹤,柳娘子的哥哥便是從那裡逃出來的,那會子,曲陽城頭,彩雲當照,有青鸞啼陽,城裡頭都傳柳娘子的哥哥是命好,今年準是要高中呢!”
蒼寧半是尷尬,半是吃驚。一則她青鸞原身果然被世人瞧見了,被人傳來說道,這並非她本意。二則,她不曾想淨天會放郎君出浮刻山。
原來,柳娘子日日前來,是為了自己的哥哥?既然能出來,那柳郎君是否也中了暖香?
念安搖搖頭:“我現在是藥童,還跟著晏大夫學呢,說不準這些。不過,柳家郎君的病確實快好了,之前柳娘子還托我買彩紙。”
蒼寧一聽,不敢置信道:“晏長書的醫術竟堪比神仙了!那感情好,我,我,我還是等他回來問問吧。”
念安愣了愣:“娘子是晏大夫的熟人?”
蒼寧支支吾吾:“以前挺熟的,現在不熟了。”
“遠方親戚?”
“大哥的表叔的遠方家舅嬸母的弟弟的表妹。”
“哦……這麼遠啊。”
蒼寧訕訕地笑。
念安似懂非懂:“晏大夫被抄了家,平日可沒人敢和他認親戚。”
蒼寧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撥弄自己的頭發:
“和他?我敢啊。”
如果……如果她賭一把,也許晏長書不會有事,小花也不會有事,大家都好好的呢?
也許有這種可能呢?
-
蒼寧渴了喝茶,閒了看書,期間還給佛祖上了一炷香,偷偷摸摸傳話:
“世尊,您知道的,我們青鸞一族都是瑞鳥。如果隻是因為我出現了壞了因果,我的錯,我願意負責,能不能不要懲罰他?”
蒼寧掙紮建議:
“可人是一團欲望,連神仙成道都算一種欲望,真的要放下一切欲念,一肚子吞下,連回應都算惡果嗎?我是說……我隻是說,你們那麼講因果,是不是也有一本命冊什麼的?能不能在上麵寫上,蒼寧在晏長書第二世裡路過,沒有任何一個人因此在意和失望這行字呢? ”
蒼寧等了好一會兒,念安問她怎麼傻傻地癡立在佛祖麵前。
她說,她在等佛祖回話。
佛祖沒有回話,僅僅是笑看著。
念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正巧,晏長書回來了。
-
晏長書是和柳娘子一塊兒回來的,蒼寧回身一轉,一張臉龐雖不施粉黛,卻仍是天香顏色。不少人往醫鋪裡打量,柳娘子更不例外。
柳娘子將食盒放下,笑道:“呀,真是天仙一樣的娘子,是來尋晏郎的麼?”
啊?
怎麼前幾天還叫晏大夫,今日就改叫晏郎了?
蒼寧的笑僵在臉上,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打量著晏長書。他的神情很客氣,像是和兩個人都不熟,有種清冷的疏離和隔閡,連眼神都不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蒼寧很是不滿。
她美眸轉了轉,硬生生轉到彆處去了。
柳娘子道:“哎呀,瞧我這嘴。妹妹彆在意,我和晏大夫是熟相知,並沒有什麼……”
蒼寧笑道:“姐姐,我當大夫姓什麼呢,原來是個活閻王啊。”
念安愣了愣,柳娘子也愣了愣:“是日安晏,娘子……娘子和晏大夫不相識麼?”
“也不能說不相識吧。”蒼寧迎著念安疑惑的目光,把什麼舅嬸母什麼遠方親戚的說了一遍,最後亂張口,將晏長書認成了八竿子打不著的哥哥。
柳娘子連連點頭,有點懵,她沒相信,轉頭向晏長書確認,晏長書一言不發,淨手後收拾藥材,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一道發了狠的齒印來。
“哎呀,晏大夫你手上……”
蒼寧瞅了瞅,是個咬印。
他被狗咬了?
晏長書淡淡收回手:“不要緊的事。”
他說得輕巧,一時間,醫鋪內陷入了巧妙的寂靜。
蒼寧倒不覺得尷尬,她轉而問起柳娘子的哥哥,說自己也是從浮刻山投奔而來的,問郎君有沒有中毒。
“中毒倒是沒有,好似是中了邪氣,身子燙得很,嘴裡癡癡念著什麼日啊月啊方啊花啊平啊之類的。”柳娘子道,“多虧了晏大夫,他將將好,已經起來念書了。”
“真是刻苦啊。”
“科考在前,他一刻也不敢耽誤的。”柳娘子歎道,“若晏郎去,肯定能高中,可惜。”
晏長書眉梢不動,笑容如若冬月裡的日光,有種不切實的暖。
柳娘子寒暄過後,離開了醫鋪。
蒼寧玉柳般立在櫃台前,看他在藥鬥子前分揀藥材。
靈巧蒼白的手指,骨節分明,將它們分到各自應該在的位置上。
見晏長書不說話,她倒是開口道謝了。
蒼寧說自己昨日定是暈倒了,謝謝晏哥哥救她,又說自己和柳家郎君一樣,從浮刻山來,正想要尋個救治的法子,遇見了晏哥哥,是緣分。
她的聲音悅耳動聽,又生得花容月貌,不應叫人氣惱。
可晏長書沉默著聽了半晌,黑眸沉下來,語氣凍得嚇人:“誰是你哥哥?”
蒼寧眨眼。
哥哥才好啊,認了這層關係,應當不會出現像伴侶那樣割舍不了的情況吧。上一世,她和他的關係太過近了,才讓他變了性子,出現了不好的結果。
蒼寧又耐著性子解釋了一遍自己的謊話,差點說錯那哥哥的舅嬸母的什麼表妹。晏長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回頭繼續忙,念安極有眼力見,逃之夭夭,和兔子一樣快。
他撚起筆,潤了墨,開始寫字,不想理會她,她捉住他的毛筆,指尖觸碰到他的皮膚,隻覺指尖的溫度一下子又如漣漪般漾開,絲絲酸軟。
熱意在身體中回蕩開,簡直食髓知味般渴求他的觸碰。
蒼寧沒發覺自己的指尖在他虎口處輕蹭,水眸輕眨,帶著不知所謂的笑:“晏哥哥孤身一人行事,既然收了念安,多一個妹妹又有何乾係?”
他的臉色不好,從紙筆中抬起眼來,如枝頭雪。
“都說送佛送到西,哥哥隻當好人做到底吧。”蒼寧含笑道,“日後,等我離開,定會記得好哥哥的恩情的。”
他躲開她略帶薄繭的纖指,再次淨了手。
淅淅瀝瀝的水順著他的指尖流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到盆裡。
他用軟布擦著手,緊繃著,臉色也緊繃著。
沉默可以殺死時間。
蒼寧咬了咬唇,對上他的視線。
他眉頭一動,將右手食指和中指擦乾淨,揉了揉帶著褶的柔軟布料。
這兩指昨日尚在溫暖緊/窒處。
被纏得那麼緊。
昨夜她分明喚了他的名字,今天一醒來,她便不記得他的姓名。
晏長書在心底嘲諷自己。
他以為從鬼門關遊了一趟,拋卻了孟婆湯,等了那麼久,他會足夠有耐心,隻要能見她一麵,什麼都可以接受——
鬼影接踵的鬼界中,眾鬼聽見她的名字,心有餘悸,恭恭敬敬,都言她是神鳥,是曾經鬼界的主子。
從那時他就應當接受,她與他不是一路人。
接受他隻是她生命中一小粒塵埃,無足輕重的過客。
接受她不會為他駐足,更不會因為卑劣的自私的凡人而回來。
他應當已經學會放下欲望。
應當想清楚了。
他應當像施醫贖罪一樣,給予她關照的溫暖:哥哥,是啊,哥哥就很好。而且,這一世,她已經在開頭就說要離開了。
可遇見她,他的理智還是從克製和秩序中出逃了一瞬。
就像在佛祖前,掩下了自己的目光。
不過是自欺欺人。
晏長書極力控製心神。
這很好。人終將是要死亡的。
晏長書對她來說,算不得什麼稀罕東西。
他上一世卑劣的占有,更算不得什麼。她最好忘記。
忘得一乾二淨。
這樣他就不必揣測也許這段回憶還有一席之地。
見他陰鬱臉色,蒼寧覺得他不信,還補充道:“一路走來,有人幫了我,我都沒有忘記過她們的恩情。哥哥自然也算進去。”
他情回百轉,嫉妒與思念交織,仍是壓不住心中陰暗沉怒。
一路走來。好一個一路走來。
他勾唇冷笑追問:
“蒼寧,一路走來,你有幾個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