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寧對許多事都漠不關心,又喜歡隨口講些沒邊際的話,旁人偶會覺得她記性差。
自然,旁人的看法她不怎麼在乎,她自己是有分寸的。
不過真要回憶起過往的點點滴滴,蒼寧確實覺得紛亂嘈雜。
比如,她就記不太清楚自己爹娘。大約是了不起的青鸞一族,聽聞他們最後死在三界大戰中。她是被西王母在三危山撫養長大的,算是放養。
不知過了幾個晝夜,也不知這些晝夜有多長的時日。蒼寧緩慢收回自己漫遊天際的神識後,小屋的山坡旁出現了一個石獅子,怪模怪樣,不似正經獅子。
蒼寧食指一彈,一顆石子落到石獅子頭上,把他痛得直跳。
“貔大虎,你不去人間偷香火,來這裡乾什麼?”
“嘖,亂七八糟!這個世界亂七八糟!昨天好不容易找到個厲害女鬼,想換點純度高的好金子,條件都商量好了,結果話說到一半那叫李漱的被什麼東西卷走了!真是亂七八糟!本大爺氣得準備睡覺,誰知一覺睡到你跟前來了!”
“這麼說你不是來找我的。”
“嘖,當然不是。”貔大虎還維持著石獅子的模樣,從兜裡掏不出煙杆子,倒是掏出了一個石獅子最愛的球球,他隨手一扔,地麵砰地一晃,球骨碌碌滾到山下去,消失了。
“哦豁。”貔大虎露出石頭牙齒,炯炯有神的雙目和語氣截然相反,沒有露出半點遺憾,“你家後花園被我砸了。”
“那你來得正好,將功補過。”
說時遲,那時快。蒼寧跳下來,一掌掏空了他的心窩!
貔大虎目眥儘裂,嚇得連連後退。
蒼寧在他身後舒展五指,笑道:“死石頭這麼硬。”
“石頭也是有生命的!”貔大虎看著自己胸口落下的碎石,“好吧掉下去的現在死透了——你這是乾什麼,斬妖手法越來越鬼裡鬼氣了!還好你手裡沒刀,要是你那把橫刀在手,本大爺豈不是死得透透的了。”
蒼寧坐在半空中,撐著下巴看著它缺失的心口瞬間長回石頭,說道:“殺你用不上。之後就不好說了。”晏長書的術法好用,把她養懶了。彆提什麼神劍了,卍字一開,隻需要動動眼睛就好了。
一旦沉溺在方便之中,就會把過去的習慣忘記。分明論殺傷力,還是她的寶刀更勝一籌。
“你就立在那兒,來都來了,彆瞎跑。”
蒼寧給他畫上圓,讓他悶坐著,末了,蒼寧忽然問:“你也死不掉?”
貔大虎:“?”
招搖山雲海變幻莫測,春光幾度變寒。
蒼寧雖然記憶力不太好,但她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貔大虎有一點說得不錯,瑞獸的感覺從不會出錯。
她有不好的預感。
悶雷聲響,天空驟雨不斷。
桃枝將柴火燒旺了,二人一齊站在簷下,衣衫獵獵作響。
“前輩,風雨不止,該如何是好?”
蒼寧看著天邊的卷雷:“桃枝,你怕死嗎?”
“前輩,好端端地,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如果你想死,你想怎麼死?”
“前輩你又看了哪個話本?”桃枝考慮再三,“成為神明拯救蒼生英勇赴死吧!”
話音未落,蒼寧手作刀狀,直接捅了他一心口。
桃枝剛想說話,噴出一口血來。蒼寧側過身子,躲開汙血,像是觀察螞蟻那般冷靜,還發出了“嗯”的聲音。
桃枝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心口處流出了大量暗紅的血色,沾濕了他的衣裳。
蒼寧收回手,甩掉粘稠的血跡:“你那種死法果然不符合我的想象。”
“咳……呃。”桃枝眨巴兩下眼睛:“我沒死?”
“行了,你也是個死不掉的。”蒼寧瞥他一眼,“我還不知這兒到處都是些不死不傷的主呢。”
“前輩,我是金剛不壞之身!”
蒼寧冷哼一聲:“趁熱乎,做做夢吧。”
風起雲湧,招搖山落下點點雨水,掀起泥土的腥味,夾雜著片片雪花。
晏長書仍舊睡在水中。她用力量將水維持在適宜的溫度,他一動不動,臉上一麵赤潮。
約莫下了兩個晝夜的雨雪,招搖山再度覆白。
晏長書氣息紊亂,赤青色的光團如亂蛇一般,蒼寧冷著臉割開手腕,喂他血沫,被他推開。
蒼寧盯著自己滑下手臂的血,用一指喂進自己嘴裡。
啊,難吃。
血滴到水中,鑽進水底,彌漫著一股獨特的腥氣,被赤青色籠進他的身體裡,如同另一種形式的相濡以沫。
直到現在,蒼寧可以確定,晏長書並不是為了與她玩樂,而白白在她手腕上留下兩個印記。
他在做些什麼。
她知道他們的身體之中有什麼東西在互相吸引,為之共鳴。
他醒了,雙眸中映著卍字,如同蛇的豎瞳,顯得有一絲可怖。蒼寧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腕,流血的傷痕已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掐住他的臉,問:“好些麼?”
“蒼寧。”
“有的時候,我還挺喜歡你叫我寧寧的。”隻是有時候。
蒼寧不太興奮,淡聲道:“你的狀態看起來很差。像是要死了。”
他迷迷糊糊說,不會死。
你也不會死。蒼寧。
濕淋淋的手抓住她的袖袂,浸在水中,像是命懸一線的溺水者,揪住了河底的水草,飄搖著。
蒼寧垂眸瞧著他:
“你當真不會死麼?”
她俯下身,撫過他的臉,滑到他的脖頸上。
晏長書就在她股掌之中。一個強大的生靈如浮生草芥在她手中,決定他的死亡,不費吹灰之力。
蒼寧想起晏長書化為人形的那個月夜,她其實也試圖將他殺死。那時她腦海中會出現一個相當清晰的聲音:
殺死那個鬼王。
隻有這樣,你的世界才會回到正義的軌道上。
可當她看見他的眼睛時,她也會想:再等等吧,不是現在。
沒有人承認鬼王的存在,鬼王就不存在。
否認一個人或一個事物的存在,這是世間最方便的障眼法。
卻也是自欺之道。
蒼寧悠悠呢喃:
“小蛇,如果你是真的,這個世界是假的……那還有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為什麼是假的?
雷聲轟鳴,閃電照亮了蒼寧半張麵無表情的臉。
蒼寧鬆開了手,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天色陰翳。
天空中躥出喳哇亂叫的渡鴉,消失了,不一會兒從地下竄出來,複歸天空上。
奇異的是,山坡上仍舊盛開著大片的野花,影影綽綽,一直開到半空之上。
淩亂的元素在瞬間消失,又在瞬間遷移。一念春夏,一念秋冬。
風雪愈大,蒼寧麵色愈緊。
她瞧不出什麼情緒。隻是麵色愈蒼白,顯得眼眸愈深沉,森森然如骷髏般。
不多時,頭發亂七八糟的桃枝跑來蒼寧麵前哭,說是自己沒有看好頭頂的小花,讓她逃跑了。
“招、招嗚嗚嗚搖山事變,定和她有關係!”
“什麼招搖山怎麼就事變了,”蒼寧笑意不達眼底,“我還沒死呢。你好好說,彆哭墳了。”
“我是……我是想著剛剛前輩嚇唬我,可能是我工作還不夠努力,所以我就尋思著多砍點柴火,誰知砍了一半,雷聲響起來,我頭上的花兒醒來,蹦出個紅衣小娘子,躺在地上說要死了,絕對不能被抓走,她還要向前輩揭發一樁大秘密,然後——然後她忽然就不見了!我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蒼寧冷哼一聲。
“前輩你冷嗎?”
“不冷。”
“你在發抖呢。”
“我不冷。”
蒼寧不覺得冷,隻覺得渾身滾燙。
她抬眸望去,天邊雲層已然翻湧成巨大的漩渦,風馳雷掣,電流星散,一如她記憶之中的自己最歡欣雀躍的,弑鬼王之死的成神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