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姐!小君姐!”
正值陽春三月,家家戶戶忙碌春耕的時候,照虹山下的小村落也不例外,人人都在自家田地裡忙碌。天澤府多水,溪流溝壑如網般密布,堤岸上成排的桃花正是好時候,開得如雲似霞。漫天紛揚花瓣裡,一個年約十三四歲,頭上紮著塊藍頭巾的女孩子順著田壟跑來。
“小君姐,你在嗎?”
女孩子黃鶯似的嗓子格外有穿透力,君無岐隔著大老遠就聽見了。她若無其事地踢一腳地麵,揮舞鋤頭,把淺坑裡還沒來得及埋好的小老頭蓋上土,揚起聲音答,“我在這邊。”
“哎,小君姐,你怎麼又下地了!”女孩子像隻活力十足的小百靈,嘰嘰喳喳地撲棱過來,“你眼睛不好就少做這些事,我爹娘都說了會幫你的呀!”
“沒事,翻個地而已,這點活我還能乾。”君無岐笑眯眯地說,“芳娘,你著急跑來找我有什麼事?”
“哎呀,方才我聽裡正說,照虹山上來了波人,看著不像好的,讓大家小心點呢。”李芳娘神神秘秘地說,“據說他們都帶了刀,還騎著馬,一句都不讓多問,要抽鞭子嘞!小君姐,你看不見,又身體弱,可要當心些,最近還是少出門吧。”
君無岐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麻布白袍,頭發亂七八糟地束著,搖搖欲墜,眼上蒙著白布,隱約能看到布下眼眶的線條。她歪了歪頭,把手中的鋤頭往地上一杵,“來照虹山乾什麼?山上什麼都沒有啊。”
“誰不說的是呢。”李芳娘頗為讚同地點頭,“不過我娘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都是小老百姓,還是得謹慎。”
“看來最近讀了些書?說話都變得雅氣了。”君無岐笑她,“好,聽你的。召南,走吧,回去了。”
李芳娘這才看見不遠處的小土坡上還蹲著一隻貓咪大小的小獸,圓耳朵,尖臉蛋,渾身毛色白不白灰不灰黃不黃的,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環過身子,正在往這邊瞅。
“召南也在啊!”芳娘驚喜地跳起來,伸出手想摸,又縮回來,“哎,忘了你不愛被人摸了。快跟著你主人回家吧!”
召南搖搖尾巴,不緊不慢地從土坡上走下來,來到君無岐身邊,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恰恰就在剛才她埋的淺坑之上,把土擋得嚴嚴實實,還十分矜持地朝李芳娘“喵”了一聲。
“召南好乖。”李芳娘戀戀不舍地又看了召南好幾眼,“那我就先走了,小君姐,我家裡還等著我去幫忙嘞!”
活力十足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真是個好孩子。”君無岐笑眯眯地說,“是吧召南?”
召南抖了抖毛,沒作聲。倒是土裡傳來悶聲悶氣的應答,“她已經走了。好姑奶奶,我知錯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我吧!”
貓咪身姿輕盈地跳開,爪子似有意似無意地狠狠在土裡一抓,抓得地中人唉聲歎氣,還又不敢大聲叫喊,隻能一迭聲地求饒。君無岐聽得好笑,拿那柄鋤頭一刨地,也不怕真的刨到裡麵的人,淺坑上的土就和蓋布似的整個翻了出來,露出坑裡的小老頭。
說是小老頭,其實也就是看起來像,仔細一打量,這家夥身高不過一尺,穿一件白麻短袍,雖然容貌身形都是個人模樣,嘴巴那塊卻是黃的,頭發裡拱著倆小包,大約是沒修煉好的耳朵,屁股後頭還有個掃帚似的大毛尾巴晃來晃去。
它以和外表絕不相符的速度一骨碌從土裡翻出來,抖抖身上的土,像模像樣地朝君無岐作了個揖,“小老兒謝過姑奶奶不殺之恩!”
君無岐循聲低頭,臉準確地對著還沒自己膝蓋高的小老頭,笑道,“你雖為黃鼬之身,卻已修煉至初通人形,然還改不了偷雞的毛病,鬨得村東那幾戶人不得安寧,我罰你賠給他們一戶一籃更貴價的草藥,你服不服?”
黃鼬精趕忙俯下身去,“小老兒認,都認!”
“你也彆覺得不服氣。”君無岐把鋤頭往身上一背,拍拍衣角上的土,“你已開靈智,一言一行皆有因果,今日你奪人之雞,來日修煉路上便多一道坎。讓你賠草藥不是為了彆了,是要消解這段因果。你且自己想想。”
一旁的召南不知為何“嗤嗤”笑了兩聲。
黃鼬精卻沒心思去思考這些,它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原來……原來竟是這樣!”
它一對黑溜溜的豆子眼睜得渾圓,不知不覺嘴邊還浮出了幾根胡子。它下意識地捋捋胡子,扯了幾下,猛然驚醒,再一抬眼時君無岐早就帶著召南走遠了。
“大仙,是大仙!”黃鼬精感動得熱淚盈眶,“不曾想我黃豆也有走大運的一天,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說罷,它對著一人一貓遠去的背影重重叩了三個頭,身形一變,化成隻遠比普通鼬更大的黃鼠狼,朝著不遠處的山裡竄去,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而另一邊,君無岐帶著召南,慢慢悠悠仍在回家的路上,偶然見到幾個村民也都熱情地和她打招呼,等到了家裡,君無岐手上已經多了一堆村人自己種的蔬果瓜豆。
“唉,這日子真好啊。”君無岐摸索著把東西放下,感歎,“一想到馬上就要結束了,真是舍不得。”
“什麼,要走?”召南本來蹲在草墊上舔毛,驚聞此言頓時毛也不舔了,喵哇大叫,“才來了不到一年,怎麼好端端地又要走?這次是為什麼?”
“唉,不瞞你說,乃是此地風水與我修煉的奇術有所衝突,若不儘快離開,想我很快就要命喪此地……”
“我聽你放屁!”召南氣得渾身長毛炸開,體型都比原來大兩圈,“這是上次走之前的說辭!你個王八蛋,休想拿一樣的借口搪塞我!”
“哎,原來用過這個理由了?”君無岐隨手拿起根胡瓜在水裡一湃,哢嚓咬了小半根,“嗯嗯,那便是因為這裡水質啊土地啊都不行,在這裡呆久了我頭暈眼花啊啊啊啊啊啊!”
召南縱身一跳三尺多高,直接撲到君無岐肩膀上瘋狂搖晃,“不要再胡說八道了混蛋!你有本事把胡瓜放下來再說水質不行!”
君無岐在地動山搖中鎮定自若地幾口啃完胡瓜,抬手把召南從自己身上摘下來,“哎哎,彆激動嘛,有話好好說。”
召南氣咻咻拿肉墊拍她,“我要聽實話!實話!不然我就、我就離家出走!”
“好好好,說實話。”君無岐把貓抱起來,熟練地呼嚕兩下綿軟厚實的毛,直把召南擼得咕嚕起來,“你今天不是也聽到了嘛,照虹山來了撥帶刀的人。”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召南狐疑道,“難不成你還是什麼背負了人命的朝廷欽犯?”
君無岐低頭,蒙眼的布帶垂落在貓身上,“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是?”
貓一下子僵住了。
直到數息之後看到君無岐唇邊的笑痕,召南頓時勃然大怒,跳起來一通喵喵拳攻擊,“好哇你個壞人!又耍我!耍我好玩嗎!”
漫天貓毛蒲公英似的亂飛,君無岐捏著鼻子打了個噴嚏,再次把撲騰個不停的貓從自己身上摘下來,夾在臂彎裡,“好了好了,不氣不氣。”
貓四爪懸空,跟劃船似的撥動不停,恨恨朝她哈氣,“再信你一句我就是傻子!”
“彆這麼說自己。”君無岐若無其事地又擠兌了貓一句,光速扯開話題,“但我們的確要走,今晚就走。”
“今晚?這麼急?”召南驚疑地探著腦袋,“你這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貓努力從她臂彎裡伸長身子,使勁嗅聞幾下,“我聞到了濕淋淋的氣味,搞不好今夜要下雨。”
“下雨豈不是正好。”君無岐把召南放到地上,順手一掐毛茸茸的後脖頸,“這樣就沒人知道我們去哪了。”
“但路也會很難走!”貓齜牙,“我現在這個體型,你還是個瞎子,萬一咱倆滾進山溝裡怎麼辦,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不會的。”君無岐笑,“死之前我會用奇術把咱倆都燒成灰,埋在山裡也算是給大山做了點貢獻,你覺得如何?”
“不如何。”
召南不肯再搭理她了,一躍跳上窗台,看著她自己一個人摸索著在屋裡忙活,隻有看她要撞上時才肯出言提醒一二。小茅屋裡很簡陋,君無岐的東西也並不多,但奈何此人眼瞎,等她收拾出來個小包袱的時候,天色早就暗了。
“這鋤頭是借的裡正家的,放在這裡,他知道了就會拿回去。”君無岐背著個歪歪扭扭的竹筐,絮絮叨叨地細細清點家貲,“陶碗陶盆是芳娘家的,這孩子說不準明日就會來找我,不一定會拿走,得給她放好了……”
召南不耐煩地用尾巴拍窗戶,“你好了沒?要下雨的味道越來越重了,我們必須得趕緊走!”
“好了好了。”君無岐摸索著給自己穿上蓑衣,戴上鬥笠,在貓麵前一斜身子示意,“上來吧。”
召南蹦到她肩上,跟個溜光水滑的毛圍脖似的刷一下滑進了竹筐,從蓑衣下鑽出隻貓貓頭,“好了,我們走。”
君無岐便拿上竹杖,慢慢走出門去,隻把柴門輕輕掩上,並沒有鎖。
今夜無星無月,高高雲層之上隱有雷聲,蟲鳴聲微,草木簌簌,倒是蛙叫響個不停。此時村裡絕大多人都已睡下,一片黧黑清寂,無人點燈,偶爾有幾聲狗吠。君無岐走在出村路上,竹杖輕點地麵,雖然嘴上說得急,她行事卻依然鎮定從容,不見一絲迫切。
一滴雨從她鬥笠上滾落。
“下雨了?”她駐足仰首,很快有第二滴、第三滴接連落下,沾濕了衣袖。
“時機不太妙啊……”她喃喃道,重新扶好鬥笠,繼續向前走去。
雨很快下了起來,細密織成簾網,在黑夜裡透出一絲極細微的光。召南蜷在竹筐裡打盹,沒有人知道她們將要去往何方。
一人一貓,靜靜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