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霎時靜默一片,夜風無力,枝葉停擺,如無人之境。
原本瘋魔的犬靈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呆呆望著雲潭身後的方向,良久,嗓子中才散發出似幼犬待哺的嗚咽聲,委屈又摻雜著懼怕。
雲潭摸不清它這是什麼路數,隻能隱隱感受其執念減弱,起勢想再度施法將其歸於柳條內。
葉無痕倒是敏銳地察覺到劉楓目光著落的地方,回頭看去時,魚散已恢複平常,臉上重新戴起那怪異的罩子,他眸光一暗,藏起心中疑惑。
對麵的犬靈見雲潭再施咒,急切地嚶嚀,又用手指了指她身上的符,雲潭揚起柳條的手一頓,垂首看了眼自己的衣擺,試探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犬靈點點頭。
雲潭依舊存疑,方才那犬靈脫控的源頭應當就是劉楓身上的犬牙珠串,可他似乎並無傷人之意。
“他未真正傷人,不妨讓他說明緣由,倘若有傷人之意再滅也不遲。”魚散開口,佩劍圈在懷中散漫向前走了兩步,與二人並排而立。
滅?雲潭沒想要滅它,妖物死後若還有靈體生前必定是沒做過壞事的,不行惡便修成妖,隨便拉出一隻沒有功德也行過不少善事。
她側頭看了魚散一眼,又回頭與葉無痕確認眼神,這才遲疑著從裙擺下方揭下一張符紙,朝著劉楓的肉身扔去。
那符紙為通靈符是大師兄提前注入好靈力留給雲潭的,因為用處不多所以雲潭也隻帶了這麼兩張。
符紙並未落在劉楓體外,而是在接觸他□□的一瞬間散發出熒光融入其體內直至消散。
犬靈開口,雖是借用劉楓的□□但還是能隱約聽出這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妖。
“我……那是我們長老的牙。”犬靈剛說一句便哭了起來,強行忍住抽噎解釋,“我們是幽山上的小妖,每日認真修煉從未行有違天道之事,他們一夥人突然上山來帶了個自稱真人的邪道,將我們全族囚禁,又一顆顆拔掉我們修為深厚之妖的犬齒,說是城中貴族近日偏愛用我們的牙齒做飾品,我……”
“那你為何也變成靈體了?你看起來修為似乎並不高。”葉無痕雖然唏噓但也照常盤問這句話中的漏洞。
“他們拔完長老的牙不算,竟然放邪火將我們全部燒死!”犬靈說著剛剛壓製住的怒火又燃起,他撐著地麵站起身,眼睛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散著嗜血的猩紅,朝三人質問道,“你們人類當真不把我們當作生靈來看嗎?我們的命就隻配做成掛飾變成你們的玩物嗎!”
話音落地的下一秒,魚散抽出劍,直指劉楓的胸膛,那尖端處將劉楓胸前的衣物都劃開一層。
靈犬瞬間蔫聲後退半步,不甘地低下頭。
“當真有此事?”雲潭問葉無痕。
葉無痕輕輕頷首,“近日城中確實風靡妖物之齒做配飾,隻是我未曾想過這是生生從活妖身上拔下來的,還會將他們滅族。隻是……”
隻是,即使這樣也沒有權利逮捕那些傷害他們的人,在人類的規則中,妖乃是邪祟的一種,殺之是為除害。
這話不用說明,在場的人都懂。
雲潭沉默半晌,用胳膊頂了頂身邊的魚散,“好了,你彆嚇他了,一把破劍動不動就拿出來。”
魚散絲毫不為所動,執拗回道,“若妖傷人,則該殺。”
“你!”犬靈震驚抬頭,詫異地看著魚散。
雲潭趕緊攔在兩人中間,“行了行了。”
“那你可知為何這串犬牙在你附身之人手上?”葉無痕問道,他想起白天之事,劉楓似乎說自己賺到一筆錢,隻是未曾細說錢的來路,莫不是和這件事有關?
“當日幽山雖未曾見過他,但他身上有不少我們族中長老殘存的氣息,應當也參與其中。”犬靈回道。
雲潭看他前一秒瞪眼生氣,後一秒乖乖回話的樣子,想笑,又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故作冷臉道,“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我並未生出半分同情,隻是今日確實是我召你出來,按照規矩自然應該補償你些什麼,這樣吧,你幫我尋一人魂魄,我也還你一願,隻是斷不可與傷人有關。”
“當真?”靈犬的興奮透過劉楓的瞳孔透出,“當日我們族人他們並未殺儘,還留了一批帶回去應當是有彆的用處,其中就有我的母親,若你能幫我將他們救出……”
葉無痕嗤笑,“找到又該如何救?小丫頭,你不會真準備為了這隻妖與人樹敵吧?”
這話說的不無道理,城中能買得起犬牙做配飾哪個不是家境優渥,或是父親有一官半職的。
他含著笑望向雲潭,卻沒承想看到雲潭聽完犬靈的話滿眼失魂,仿佛想起了什麼,一向明朗的人似乎被罩上一層陰霾。
這樣的情緒瞬間蔓延,葉無痕止住聲,這莫名的沉默也讓魚散側眸漫不經心地看過來。
犬靈聽葉無痕這麼說倏爾焦急起來,“救救我的母親吧,姑娘,我知道你是個心腸軟的。”
雲潭聽到他的後半句,立時抬眸,伸手跟著握在一旁魚散舉著劍柄的手上,魚散未曾料到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手指下意識抽離卻被雲潭牢牢握在掌心。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不合禮數,而是將劍往前送了幾分,仿若下了殺心,“我並非心軟之人,你們的死活與我何乾?”
“小丫頭……”葉無痕想要勸阻。
靈犬被驚的眼淚啪嗒嗒往下落,“求求你……”
“滾。”雲潭冷冷丟下一句。
那把劍終究還是沒有刺下去,她深知這劍上不了靈犬,也知用什麼辦法能置其於死地,可殺與不殺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呢?
她無力地鬆開握住劍的手,轉身背對著眾人,魚散也終於將劍收了起來。
雲潭這情緒來得莫名卻又決絕,她無暇顧及旁人的看法,心中某處隱藏的傷痕似是禁地,沾上邊緣疼痛便會發散至五臟六腑。
靈犬猶疑著看一眼她的背影,隨後才緩緩走到樹乾邊坐下,劉楓的眼睛逐漸閉起,隨後他身邊顯出一個矮小的黑影,黑影速度不快,能看出是一隻小犬的模樣,它頹喪著離開,步履緩慢,一步一回頭。
就在黑影即將離開之際,葉無痕卻倏然開口叫它,“等等。”
小靈犬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豎起,歡脫轉回身,朝著這邊搖尾巴跑來,剛剛遭受的冷臉瞬間拋諸腦後。
魚散觀察雲潭的反應,看到她肩膀輕微抖動,眼中似乎有著說不出的茫然。
真是奇怪。
“汪汪汪!”小靈犬朝著葉無痕叫喚,小尾巴搖著期待他要說的話。
葉無痕瞄了眼雲潭才開口,“其實吧,是我比較心軟,我見不得你們受到這樣的欺淩,左右不過是幾隻妖,我花錢買過來就是了,畢竟我們辦案要緊。”
雲潭仰頭佯裝撓了撓眼角才轉回身,麵上還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樣,“你管他們做什麼?”
她眼睫上濕潤的水光還未乾,口中的逞強全被通紅的眼圈出賣,葉無痕看得心下一軟。
“哎呀。”葉無痕攬上她的肩膀,“你忘了你師傅交給你的任務了?”他抬頭看了眼天,說道,“如今時間可不早了,再不行動就彆想救活櫻兒了。”
他朝魚散的方向撇嘴,小聲道,“他可不是什麼好人啊。”
魚散眉峰輕挑,彆過頭裝作什麼都未聽見。
他這麼一說,雲潭倒覺得有些道理,自己並非心軟,隻是形勢所迫的利益交換。
如此想便輕哼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葉無痕了然勾唇,對著地上的靈犬道,“你幫我們找一靈魂去處,事成之後自然會祝你完成心願。”
“這是那人的衣服。”葉無痕說完從劉楓的胸口中掏出一堆提前準備好的衣料,“你聞聞看。”
“汪汪!”靈犬搖著尾巴跟上去,湊在衣料前細細品嗅。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嘖。”雲潭不耐煩掏了掏耳朵,將身上所剩不多的符撕下扔出去,“說人話。”
黑狗再次獲得說話的靈力,討好地朝著雲潭說,“姑娘你……”話到嘴邊感受到雲潭的視線立即拐彎,眼睛也跟著轉向葉無痕,“這裡沒有她的氣息,最好是帶我去魂魄消失地點附近尋找。”
“那也行。”葉無痕點頭,“我們進城,如今城門已關,隻能用輕功了,小丫頭你用符紙可以飛吧?”
扛著劉楓不方便,隻能在過城牆時用輕功,其餘時間還是要依靠雙腿。
雲潭點頭。
一直沉默的魚散終於舍得開一開金口,隻是說出的話不儘如人意,“今夜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雲潭剛要重複白天的說辭就又被他打斷,“此事原不歸我處理,隻是身為官員心係百姓安危才算好官,不過我既然也已經看過,算是全了我該做的,答應你的也作數。”
這是雲潭認識他以來他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不過剛說完,他便騰空而飛,眨眼間消失於密林之中。
“這人,他是不是覺得走個流程就算做完了?”雲潭頗為不解,“你說他看起來似乎並不在意他人的看法,為何做的事都是表麵功夫,似乎有人給他定了什麼規矩一般。”
“不知。”葉無痕也看向魚散消失的地方。
雲潭疑惑地問他,“你可知這人什麼來頭?”
“你不知?”這下反而是葉無痕意外了,“他可是孟叔父之子,不然你以為為何巫叔父會讓你同他一同探案,他又憑什麼調任而來就壓我一頭?安洲城的懸案原本是前任刺史和巫叔父一同辦理的,恰巧叔父有事,也恰巧他任職,所以你倆才碰到一起去了。”
“也對,他自小在白下寄養,你不識得也在情理之中。”葉無痕又自言自語道。
“孟叔父之子?他?孟叔父有孩子?”雲潭下巴快掉到地上了,孟叔父自幼疼愛她,她怎麼會連他有孩子都不知。
葉無痕道,“這個就……”
“你們還走不走啦。”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雲潭連忙道,“對,辦正事要緊,彆誤了時辰,回去你可跟我好好講講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