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 3(1 / 1)

仙京皇宮,宮女太監簇擁著一頂鳳輦。行至一座燈火通明的大殿前,守殿的宮女躬身迎上去。一隻手溫婉如玉的手伸出鳳輦,搭在她手背上。

錦衣繡襖的皇後下了輦轎,見伺候的人都站在殿外,而大宮女神色緊張,偏頭道:“發生何事?”

“娘娘……”大宮女的眼睛不自覺往裡看:“娘娘,有貴客在。”

皇城中,皇後之上隻有皇帝,誰能在她這裡被稱作貴客?皇後心下狐疑,莫非是父親來了?外臣入後宮必先通報。父親再率性,也不會這麼沒規矩,直接進自己寢宮。

大宮女將皇後扶進殿,她半點不停留,立刻退了出去。

殿內並未點燈,殿門一關,隻有外麵的燈籠光照進來。皇後是將門之後,心中有疑,卻不慌亂,何況這是自己的地方,有何可懼?這神神鬼鬼如下馬威一般,她心生不悅,快步入內。

到了裡間,隻聽見一聲瓷杯碰撞聲,主位似乎坐著一個華服玉冠的女子。

靛青月白袍。

皇後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玉匣宮的修士。太祖創立玉匣宮,所以皇家敬重玉匣宮。可再敬重,也不能坐到自己的主位上!看見自己進來,居然不動如山。那靛青色太深,仙袍太大,繁複的著裝和佩玉讓對方少了一分修士仙氣,多了一分權貴氣。

的確權貴!此人是誰?哪個高階仙尊麼?多高的仙階,見了皇後能不跪?!

她壓著心中慍怒,道:“仙尊深夜到訪,有何指教?”

對方放下茶盞:“皇後不認得本座,上回見你,還是個稚童。”

聽聲音是個女子,對方半張臉隱在黑暗裡。皇後上前一步道:“我朝太祖創立玉匣宮,陛下與本宮敬重諸位仙尊,但這位尊者,你是不是過於蔑視本宮,混淆尊卑?!”

對方笑了聲,拿出一枚印章放在一旁,道:“認得這個嗎?”

那是一枚印章,在微光下閃著金色光芒。皇後疑惑,並未上前。見她不接,對方把金印向前推了推。

皇後這才拿起來,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全然不複方才的傲視,她退了一步,正禮道:“太祖金印……您是……”

對方道:“師兄把金印留給我的時候,說見金印如見他,原來是真的。”

皇後呆愣片刻,隨後跪倒下拜:“月仙尊?!李婉拜見月仙尊……”

山月一手撐著軟枕,從黑暗裡現身:“你是國母,不必。”

她示意身邊:“坐。”

皇後戰戰兢兢起身,對她而言,山月是傳說中的人。人人都說,太祖仙逝時,唯一惦念的不是他的後代,而是這個半路撿來的師妹。彆說她,就是陛下在此,也隻有靜候指示的份。

據說這位從不到仙京,皇後半坐在旁,忐忑道:“仙尊深夜到訪,所來何事?”

山月玩著那枚金印,不鹹不淡道:“舒言揚是你親子嗎。”

聞言,皇後瞳孔收縮,一張妍麗的臉霎時間慘白,驚愣原地,居然半句話也說不出。

山月說這話隻是諷刺她,對待外甥和親兒子天差地壤。看這模樣,心中疑竇叢生,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浮現在腦海。重複道:“舒言揚是你親子。”

這次不再是反問,皇後本就坐得不穩,此刻人一晃,直接癱坐在地上。

這動作簡直就是認罪。山月猛得攥住軟枕,冷靜後緩緩鬆手。她輕抬雙指,一層無形的屏障自地上升起。一瞬間,絲綢金紗停止搖曳,內外聲音完全隔絕。

“阿溋的生辰,是冬至之後的兩天。百年前世間有預言,冬至後兩日出生、皇長子、命格凶煞、克六親。一朝長成,必定禍亂天下。宮中祭祀提議將首子祭天。怎麼?你們將自己的孩子燒死祭天?”

“不……沒有師……”皇後聲音顫抖,抬頭時已經淚流滿麵。

山月不做聲,心中亦是焦灼,她緊緊盯著皇後,不錯過她一絲一毫的神情,皇後終於受不了,道:“是……我十月懷胎……那些觀天畫地的祭祀,卻等著燒死我腹中的孩子!就憑一道沒有由來的讖語!當時宮中問了玉匣宮!可是玉匣宮推說不乾涉宮中事務……”

山月心中震驚,她道:“誰與你說這話!燒死幼子天理不容,分明已被我駁回!”

皇後瞪大眼睛:“您駁回了……那……那為何……誰要害我!”

山月對宮內爭鬥沒有興趣,質問道:“按你所言,宮中一直打算燒死你的孩子。你認為此事無可挽回,之後呢?你做了什麼?你做過什麼?!”

皇後突然被人點破秘密,此刻六神無主,訥訥說不出話。

山月繼續猜測:“入玉匣宮修行,大部分人會改名換姓,取個了卻塵緣、一心修仙的寓意。阿溋的原名叫李舒,舒……舒言揚?他才是你的孩子。那李溋呢?!他是誰?”

皇後掩麵,搖頭道:“我不知道……”

山月道:“你找了一個一般大的嬰兒,將他和皇子替換,讓他替皇子去死?”

皇後隻是哭,卻也是默認的意思。

山月麵色從容,心中的驚濤駭浪,卻一層高過一層。

怪不得,怪不得他說,母後摘蓮蓬抱著他哭,怪不得在宮中人人可欺,在玉匣宮舒言揚總是搶他的東西。

李溋搶了舒言揚的位置。

原來這句話,是這個意思。

山月質問:“都有誰知道。”

皇後泣道:“沒人知道!師祖!這種事情,我怎麼敢讓第二個人知道!連我父親也不知道的!”

山月:“誰替你找,替你換的孩子?”

皇後沉默,她說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也就是說,知情者早就不在這世上。

山月站起來,她輕輕踱步:“你們將阿溋祭天,他後來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皇後咬了咬蒼白的下唇,似乎在回憶一件極痛苦的事情,良久才說:“當時……那孩子快被扔進火鼎……天上突然降雨。那雨澆滅了大火,來去迅速,大雨之後……一道宏光照在那孩子身上。群臣認為這是蒼生憐憫幼兒,陛下也不忍……我父親帶著群臣勸慰,最終……放過了那孩子。”

說到最終放過李溋,山月跟著鬆了口氣。

山月:“阿溋的家人可還在世,你殺了他們?”

皇後:“我沒有害人性命!那個女子……是難產死的!我隻是把那孩子抱過來……”

山月:“阿溋十魂不全,是天生的,還是你給他下詛?”

皇後睜大眼睛否認:“十魂不全?不是我!我已經對不住他……怎麼會做這種事……那孩子天生不正常……”

山月道:“是你縱他,和李溋整日爭搶?”

皇後:“沒有……我送世家子去陪伴言揚,隻是覺得心中有愧,他一出生就被送走,我沒有好好陪伴他,愛他……他與那孩子搶什麼?是不是……言揚原本寄養在仙京附近的仙門,耳濡目染下,對您很是崇敬……妾聽說您收了那孩子為徒,他一定心中羨慕。都是我不好,如果沒有做那些多餘的事……他何必與旁人爭搶……”

旁人?

皇後抓住山月袍角:“師祖,您此行為這件事來嗎?您要……您要維護太祖血脈……將真假皇子正位嗎?

“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師祖!我死不足惜……可我還有父親,還有那麼多家人……求您可憐可憐我!您不讓外麵聽見,也想給我機會是不是?您要什麼?我都可以給您?”

“我有什麼需要向你討要。”山月揮開她的手:“你打算如何收場?”

皇後垂首:“我什麼都不要,隻要他平安……”

山月看著跪倒身前的女人,忽然嗤笑一聲:“彆裝了。”

“你想早日弄死李溋,好讓你兒子順利歸位,是不是?”

皇後僵在原地,隻聽山月道:“說了這麼多,聽得出來你對舒言揚很愧疚,拚命想補償他。但是李溋呢?一切對他而言不是無妄之災?他很幸運,活了下來,可他活下來對你沒有半分好處。你看著這個替代品,就忍不住想到親生兒子,日日焦心,也日日後悔,是不是?

好在讖語依然在,皇帝疏遠李溋,你將計就計,提出將他送走。他到玉匣宮的時候,舒言揚雖然沒有來,但也離開仙京,去了玉匣宮附近的城鎮。李溋拜我為師,你放大命定弟子的言論,想讓舒言揚也拜我為師。兩個孩子的軌跡重合,經曆也重合,又從小離家,世人分不清他們。長大後容貌變化,那時再將真假調換過來,舒言揚就可以名正言順,做他的皇長子,或者,太子?”

似乎這段話,說穿了皇後所有計謀,她抹去淚水,理了理衣服道:“本宮無路可退。”

“師祖從不至仙京,漏夜前來,想必是為了那個孩子。我聽說您對他悉心愛護,您與那孩子情誼深厚吧。”皇後看著山月。

“此事敗露,我會被賜死。我父親功在千秋,陛下依仗他,未必受我連累。言揚是皇長子,無人可以傷他,他會回到本該屬於他的位置。而李溋,冒充皇子,是什麼下場?就算您保他,他受儘磋磨,到頭來知道自己的一生為彆人做嫁衣,會不會更瘋?”

這個女人麵如玉盤,一副溫柔脆弱的模樣,然而內心完全相反。

山月道:“我更喜歡聰明人,你要如何,直說。”

皇後正衣冠,她俯身下拜:“我不敢要那麼多,讓他名正言順,再叫我一聲母親,我不敢想,也不奢望了。師祖,我隻希望言揚一生順遂,他想尋仙,想拜您為師,求您收下言揚,讓他和阿溋一起,兩個人永遠留在玉匣宮。您疼惜阿溋,一定明白這樣對他最好。”

二人一站一跪,許久,山月彎腰牽起那雙玉手。李婉玉指染蔻丹,玉筍紅又嫩又豔。她輕輕撫摸手背,皇後對峙時強硬,此時卻在她手中輕輕發抖。

“這麼漂亮的手,彆伸得太長。皇後,讖語能驅逐皇子,也能廢了皇帝。你彆忘了,我們玉匣宮,就是搞這些的。”

*

涼風烈烈,山月禦劍而行。月光在她身上籠罩了一層紗,她神色凝重,飛了許久,才長長呼出一口氣。

仙京一行,本意想讓皇後不要乾涉玉匣宮,放任外甥欺負李溋,從源頭解決,免得將來沒完沒了。

可沒想到挖出那麼大的秘密,怪不得小孩總說宮女太監都欺負他。她還納悶,好歹是個皇子,怎麼會受到這麼多欺淩。

她心煩意亂,玄鶴劍感受主人心思,寒意越來越重,劃過水麵時,刮出了一層層冰晶。許是靈劍之力強悍,惹得碧波無痕的大湖躁動起來。

湖中鬼祟蠢蠢欲動,一絲裂痕自冰晶中心裂開,鬼氣騰騰的濃霧從冰麵滲出,緩緩聚成一座小山。數道帶著水霧的鬼氣張牙舞爪,先遭殃的是幾隻飛鳥,鬼霧一卷,連哀叫都聽不見,隻剩下帶血的羽毛。

山月撇了一眼,她冷哼一聲,就著禦劍的勢頭淩空而起。袖袍翻飛間,玄鶴劍化作無數劍影射向湖麵!氣勢洶洶的鬼霧登時僵住,好像覺得自己的規模不該受到如此驚世駭俗的攻擊!

暴雨般的劍狂轟亂炸了許久,彆說鬼霧,這地方未來八百年的鬼祟都被滅了。

用牛刀殺完麻雀,山月心緒稍安。冷靜後思索對策,殺人者先揪出來,玉匣宮皇後暗線要除,舒言揚……這個隱患不能留在玉匣宮。李溋既然和宮中沒有關係,那就完全是自己的人。

真假皇子……李溋才是冬至出生的那個。

原來他是自己的命定弟子。

至少有一件好事……

月亮西落,天際線上亮起魚肚白,當太陽再次落山,弦月高升時,山月望見了玉匣宮所處的群山,哀神嶺。

她直飛罪過崖,哀神嶺綿延千裡,東西氣候迥異。尤其是罪過崖,罪過崖風化嚴重,山體有一層層突出的大石。崖間風雪貫穿,常年冰天雪地。裡麵還有很多洞口,這些洞口外鑄了許多鐵欄杆,做關押之用。

山月在一大石上落下,風雪讓她看不清眼前的視線。這地方人跡罕至,隻有犯了錯,在此地思過的弟子。

但今日,罪過崖亮起許多火光。

沒由來的,她心中咯噔一聲,快步向明亮處走去。許多重甲士兵肅立一處,見了山月,齊齊橫刀阻止。這世上,還沒人敢攔她。

不等她質問,重甲後快步走來一個人。

“師叔!”

是薑麟。重甲見到她,放下橫刀。山月道:“誰的人?”

薑麟:“穆王。”

穆王是皇後的父親,也是李溋的“外公”。

山月剛和皇後交鋒,談得極不愉快,對她父親也沒什麼好印象,語氣不善道:“他來做什麼?”

裡頭的人擲地有聲:“來接我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