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片玉2(1 / 1)

靈中境多雨多霧,少見豔陽天。日光難得露臉,片刻後烏雲遮蔽,又開始下雨。

暖閣內,一盆炭火燒得正旺。

掌罰的弟子高高揚起戒律鞭,泛著冷光的黑鞭抽在單薄的背脊上,一鞭一道血痕。一身濕衣被打碎了,水滲入傷口,加劇了皮肉撕裂的痛苦。

李溋苦苦煎熬,熬到最後幾鞭,還是撐不住往前撲倒。炭盆的熱氣湧到他臉上,蒸發了臉上的細汗,熏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雙手撐地,身後的鞭子越來越重。模糊的視線前,鶴袍沒有一絲動容。

山月換了件繡鶴大氅,坐在交椅上,白玉正禮冠端重清貴。身側擺著一張方幾,上麵放了一大疊紙。紙上文字密密麻麻,一根翻書杖,正在翻動那些泛黃的宣紙。

藥師給徐啟明接上斷手。命是保住了,今後手還能不能用,隻能看天意。他換上乾淨衣服,他撲到師尊腳下哭道:“師尊!師尊您一定要打死這個暴徒!他突然闖入穹頂,我隻是問幾句,就被他——”

說到這裡,他突然頓住,餘光瞥見一人對他擺了擺手,這是他們師兄弟之間的暗號,意為——不要亂說話。

徐啟明硬生生咽下哭訴,頭頂的書頁繼續翻動,直到廊外刑罰停止。

“師祖,三十鞭打完了。”

翻書杖啪一聲扔在紙堆上,或許察覺師祖心情不佳,所有人大氣不敢出,暖閣內外隻剩雨聲。

片刻後,山月道:“考核的經過,想起來了嗎?”

徐啟明意外道:“現在說嗎?”

山月道:“還沒想起來?”

手都斷了,她還問作業複習得如何?!徐啟明心中腹誹。用過止痛散,吃了止疼仙藥,可斷手依然痛得厲害。山月的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無法,隻能將竊取的記憶,慢慢複述出來。

“同門相遇,理應互幫互助,但這位師弟不知為何,扮做客棧小二,還勸我們……喝酒。現在想來,是他誤觸劍陣,又害師弟陷入絕境,事後害怕擔責,才……”

山月聽完,手搭扶手,微微探身問:“山下的好酒,你喝了嗎?”

徐啟明一愣,小心道:“戒律明令禁止酗酒……弟子不敢的。”

山月輕輕笑了聲,道:“戒律禁止酗酒,沒有禁止喝酒,嘗一口,我還能罰你不成?”

徐啟明道:“邪祟盤踞之地,弟子也不敢碰那些吃食……”

山月道:“察覺沈掌門才是受害者,轉而幫助沈掌門殺金州北。不錯。不過啟明,我記得生變時,沈掌門一掌將你打暈,你如何知曉暈過去之後的事?”

徐啟明張了張嘴,傷痛和炭火讓頭腦發昏,他著急完成任務,居然忘了這一茬。

山月道:“我讓明真在你房裡留了書冊,其中有一本《靈中境曆代掌門》,你但凡能翻開那本書看一看,也不至於等到今日才想起來。”

徐啟明道:“我……我早想起,可師尊您不在穹頂……”

山月:“我不在,不能讓師兄來告訴為師?”

徐啟明道:“我怕打擾師尊……”

山月道:“你一向沒耐心、坐不住,這次這麼能忍,知道答案後還願意繼續關在穹頂?”

見無法辯駁,徐啟明隻能道:“我……我是問了這位師弟才知道,他不是也在客棧,而且他還……”

山月打斷他的話:“既然願意告訴你,為何又起衝突,鬨到這種地步?還有,你說他突然闖入穹頂?是他闖入,還是你借我名義傳人上山?”

徐啟明張了張口,忽聽明真道:“啟明,你好好說話!玉匣宮內,什麼事情能瞞住師尊?!”

徐啟明拖著受傷的手,跪地俯首:“我……我太著急,怕辜負師尊的期望,才會找這位師弟來問……一時言語不和起了衝突……”

聞言,山月輕輕笑了聲,道:“是嗎?”

徐啟明心中忐忑,道:“是……”

山月道:“此行,本座去了一趟峰州,在你家得到一樣好東西。”

她向明真伸手,明真遞上一張符紙,一張黑底金字的攝神符。

“入侵修士神識,窺視對方思想。這是玉匣宮明令禁止的法術,你資質平平,過往考核卻屢屢優勝,都靠這個?

“從客棧出來一身酒氣,還敢說自己滴酒未沾?明知危險,卻不肯中止考核,還將護身玉的信號抹去。禁足期間,不思己過,反依賴禁術!到了現在,我問你一句你撒謊一句!”

山月歎了口氣,怒其不爭道:“殘害同門,動用禁術。來人,將他遣回峰州分觀,閉門思過三十年。峰州徐氏子弟,二十年內不得考學玉匣宮。”

徐啟明渾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間凝結,

兩千年前,靈中境太祖皇帝隱姓埋名入仙道,創立了玉匣宮,因此,玉匣宮的地位與天家持平。

現在的世家子弟,一半修仙,一半做官,兩邊互幫互助。因此,仙途可以影響仕途。玉匣宮改製時說得好聽,什麼山村出名修,寒窗出名士。其實不管改不改製,靈中境的階級都和玉匣宮的台階一樣,層層分明。

天下早就不是憑本事,就能走上錦繡前程的天下。

被玉匣宮逐出,仙途肯定走不了,而仕途子弟也會受他影響。肉就這麼大,大家族群狼環伺。一旦聞到味道,狼群就會撲過來,把徐氏一族啃得骨頭都不剩!

掌罰弟子過來拖走徐啟明,徐啟明搶到身前,拚命磕頭!

“是弟子錯了!弟子錯了!自從得您青睞,入穹頂修行!父親才多看弟子一眼,還將世子之位傳給弟子……他總是督促,叫我事事拿第一……

“那些禁符是家中寄來!我根本不想用!隻是父親的期望太大,壓得弟子喘不過氣!弟子今後一定刻苦修行,事事都聽師尊教誨!再不敢有絲毫懈怠!求師尊再給我一個機會!”

山月道: “我給你多少次機會?你珍惜過嗎?”

徐啟明被拖走了,整個穹頂都能聽見他的哭聲。

處理過這個,山月看向跪在廊外的人。

見袍角動了,李溋渾身一怔,山月隻是看著他,並不問話,也不說話。隨著時間推移,李溋心臟跳動的聲音,愈來愈清晰。

他忍著後背痛苦,俯首拜師。忽然下頜被人抓住。冰冷的指腹貼著皮膚,迫使李溋抬頭。

直麵師尊,李溋不知所措,想說句話,或者露個笑臉。可現在渾身濕透,滿手汙泥。而且挨罰之後嬉皮笑臉,不要命了嗎?

索性山月並不看他無措的臉,隻是盯著脖子。那裡有一圈掐痕,她看了會兒,指腹在掐痕上滑過。

刺痛,如細細密密的針,一點點紮入。

她似乎在觀察這個傷是否嚴重。感覺到她的關心,李溋吊起的心放回原處。恍然想起客棧消失的時候,他並沒有走出大樹,而是眼睜睜看著山月離開,自己失落得回到玉匣宮。

所以師尊沒有不要他。

可惜還未慶幸多久,山月鬆開了他,眸子裡寒意漸生,道:“把他扔出去。”

所有人一怔,明真請示:“師尊,扔去……哪裡?”

山月看了他一眼,明真忙道:“是!快!將他逐出玉匣宮!”

李溋猝不及防,他想過山月也會責備他戲耍同門,或者問他為什麼藏起來不見自己。可她居然什麼都不問,就這樣把自己趕走!他毫無準備,徹底慌了,掙脫束縛膝行過去,抓著山月寬大的袖子。

“師尊!師尊我錯了!您彆趕我走!”

山月道:“誰是你師尊?!”

李溋無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話……您彆趕我走……”

明真急忙去拖他:“你怎麼如此無禮!還看著乾什麼?快!”

“下去。”

“快帶下去!”

“你下去!”明真一愣,確定說的是自己,山月道:“你樂意提點、維護師弟。那就去處理徐啟明的事。”

她知道自己對徐啟明使眼色。

明真不敢忤逆,告罪退下。古舊庭院隻餘二人,山月道:“鬆手。”

似乎害怕放手,就會被山月扔了,他死死拽著袖子:“從前是弟子不懂事……弟子不該不聽話,不該不告而彆……不該……”

山月道:“你回來乾什麼?”

李溋道:“ 我想見您一麵……想認錯……想……”

山月道:“從前讓你留下,你想儘辦法逃走,我下山尋你,你避而不見。現在又跑回來,寧願做一個受人欺淩的外門弟子,做出這幅樣子給誰看?!”

眼淚從眼眶滑落,李溋顫抖著,不敢鬆手,也不敢回話。

山月道:“你要留下?”

李溋連忙點頭,山月扔給她一張紙,紙上大部分空白,隻有右側寫著一行小字。

玉匣宮戒律考核。

山月道:“遇到同門,明知有異卻不提醒,誆騙他喝得大醉。上山半年,戒律考核一個字不寫。這麼不認可我的規矩,還請早日離開玉匣宮!”

李溋急道:“我能背出來!師尊要我背……”

“能背卻不肯寫,就是故意的?”山月半蹲在他身前,逼近他說:“五年時間屠遍四鄰,從棄子做到儲君,你很厲害。有了如今的地位,何必回你討厭的地方,在你不想見的人麵前惺惺作態,搖尾乞憐?太子殿下。”

李溋怔怔看著她,淺眸透出絕望:“我怎麼會不想見您……我時時刻刻都……”

山月道:“不是每個選擇都可以更改。想回我座下,你就放棄儲君之位,永遠留在穹頂,再不下山。能做到嗎?”

李溋默了很久,他如何不想……這麼多日夜,那麼長的路,他都快想瘋了!

可是他做不到。

最終,李溋鬆開那段衣角,搖頭道:“對不起,我……我不能……”

雨聲漸漸平息,黃昏也早已過去。

“聽說了沒有,穹頂的徐師兄被逐出師門了!”

“聽說了聽說了!壓回老家閉門思過三十年!而且家族子弟二十年內不得考學玉匣宮!”

“那他下半輩子不是玩了?家裡都受影響,要是我家那幫親戚,肯定叫人折磨死我!怎麼罰那麼狠?”

“那位一向如此啦!”

“從前她對徒弟很好啊。”

“對誰好?長離師姐?還是言揚師兄?”

“都不是,是早年的一個小弟子。師祖從前不是不收徒嗎?他是師祖的第一個弟子。

“想必家世顯赫,資質極高?”

“家世不知,咱們玉匣宮侯爺郡主都不稀罕,還能多顯赫?資質嘛……據說,那是個話也說不清的癡兒,連簡單的符紙都要學很久,師祖瞧他可憐,才要了他。”

“哇運氣真好啊!那他怎麼不在玉匣宮了呢?”

“咱們到了年齡都去靈劍穀召劍,據說,那個人不滿意自己的劍,看上了言揚大師兄的!他不分青紅皂白,打傷大師兄!把師兄的劍給搶了過去!”

“啊?!”

“事後顛倒黑白,說那是他的劍!師祖把他關去罪過崖思過。當晚,他殺了看守弟子,攜劍逃下了山!”

“你們說的不對!他逃下山不是因為這件事!我師姐說,他下山是為了爭奪家產!”

“謔!當真?!”

“殺人怎麼能全身而退?早抓回玉匣宮處置了!而且言揚師兄的佩劍是名劍將沉,一直都在師兄手裡,哪有被搶!難道還有什麼劍比將沉劍好?”

“到底哪個是真,那個是假?”

“我同意賈師兄的,爭家產更合理!穹頂弟子前途遠大,居然放眼小小錢財!真是鼠目寸光!”

“師祖下山找他,問其原因,他非但閉門不見,還將師祖趕了出來!費儘心血教出一個白眼狼,誰都要傷心的嘛。”

“世人做夢都想上穹頂,居然有人看不上。真是……誒,你還沒說徐師兄犯了什麼事呢。”

“好像是考核沒過。”

“什麼?!斷手!逐出師門!還關三十年!!!就因為成績不合格?!都彆去古琴賞析課了,回去溫書吧!”

眾人急匆匆返回自家仙階,周圍長著耳朵偷聽的弟子,也放棄原來的目的,折返回山。慌亂間,幾人撞上唯一一個下山的人。他們心中有事,說了聲抱歉便繞過李溋,隻有一兩人側目。看見他的狼狽樣後,招呼其他人來看,指指點點的聲音,傳遍整個山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