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暫晦(1 / 1)

碧樹瓊林,玉階瑤台,一步一景。

兩位婢女正領著他們往一處宮殿走去,一路上扶錦都不大樂意搭理則聿,一個人風風火火走在前頭。

她還在氣方才的事。

則聿無奈搖搖頭,趁她停下來的空隙,飛速出手捉住她的手腕,低下聲音哄道:“神君就不想知道為何琖璿公主會在藏書閣設迷香?”

扶錦遲疑半晌,瑩潤的眼睛眨了眨,試探性道:“因為猜到會有人去,或是甚至已經猜到是我們?”

“聰明。”則聿唇角帶笑,身體往扶錦靠了靠,微微俯身湊到耳邊,“順竿成了婢女和侍衛,不更有理由在這宮裡來去自如嗎?”

扶錦眉頭一蹙,不著痕跡將手收回來,嘴硬道:“等會選房間彆選離我太遠的,怕護不住你。”

剛在路上已經想到這個問題,怒氣消去大半,隻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拉下臉麵和則聿談論後麵的事,眼下對方遞來台階,她哪有不下的道理。

則聿唇角一勾:“悉聽尊便。”

不知是不是因為則聿方才那一句她尿頻之疾將那群嬤嬤們唬住了,竟安排她一個清掃琖璿公主殿前的雜役活,行動自由不說還活少,距離雪隱十分近。

“神君可還滿意這差事?”則聿比她高過一個頭,聲音不緊不慢傳過來,“若不滿意,我再去想辦法給你換一個。”

想到他方才扯的謊話,扶錦險些當場平地摔,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我不服。”

扶錦都要質疑他倆方才說話音量的大小了,怎的剛聊完就有人跳出來反駁。是一個長相普通的小宮女,正用她無奇的手指直直的指向扶錦,不滿毫不遮蔽地明寫在臉上,那眼神仿佛能將扶錦一口吞腹。

若沒記錯,方才有人喊她冧寒。

“憑什麼她一個人乾那麼輕的活?”

“這姑娘有隱疾,做不了什麼重活,錢數也是最微薄的。”領頭嬤嬤幫忙解釋道。

“廢物來乾嘛,伺候的好主子嗎?伺候不好還不如早早回家去待的,省的什麼隱疾出來惡心人。”冧寒似乎一向囂張慣了,張口閉口尖酸刻薄,一開口便引身後幾個跟班附和譏笑,刺耳的聲音招的人耳朵疼。

嬤嬤一時愣神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則聿早就先出手一條刺眼電光,伴著燃燒地呲啦狠戾地劈在冧寒的裙擺處,星焰之後裸露漆黑的布料灰燼。

她沒見過什麼場麵,如此便失控驚呼不斷,直直摔在地上,視則聿如閻王般避之不及,剛扶著腰準備起來,一瞟身邊跟班戲謔的眼神又唯唯諾諾往前一站:“彆……彆以為你……你你會法術我就怕你,我……”

“哦?”則聿麵上紋風不動,將她的話咬文嚼字幾遍,眉目間才隱隱掠過一抹不善的笑意,“怕不怕,大可試試。”

許是怕泄露身份,他並未召出翊昭劍,蓄起黑霧與金線交織纏繞的玄光,眨眼間天空金裂墨雲,似乎是吸天地之氣孕於指尖,終是化為萬千剔透冰棱,目標準確地刺向冧寒。

“啊——”

冧寒被嚇得又一次癱倒在地,嚇丟魂剛爬起來想跑,又左腳拌右腳摔個狗啃泥,千鈞一發之際,她麵前忽起一層結界抵住那萬千冰棱。

是溪山進,怎的又是他。

則聿警惕地眯了眯眼,順勢收回靈力,微微朝他頷首行禮:“見過族師。”

“好身手,你叫什麼名字。”

溪山進見他已收手,便也含著笑收回自己的結界,清脆的鼓掌聲回蕩在現場,竟無一人敢跟著鼓掌附和。

族師的陰晴不定早已出名,這鼓掌是否為真嘉獎還有待考究,沒人敢做這出頭鳥去探其心思,賞不賞另說,若是自作聰明反了意思,不丟性命也是要廢半身靈力。

“多謝族師,”則聿回答道,“在下阿聿不過是班門弄斧。”

“好一個班門弄斧,”溪山進爽朗笑出聲,穩步走到他麵前,“那便升你做貼身侍衛,總不算大材小用。”

“至於其他的,”溪山進的目光飛快掃過一遍眼前的仆從,不知是不是錯覺,扶錦總覺得他在自己身上停留時間略長,“嬤嬤們該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再有尋釁滋事者,拖出去喂狗,”他背著身子欲要離開,語氣隨意輕率,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栗,“省的吵得我頭疼。”

“是。”

在場人饒是再跋扈也不敢多言半句,領著嬤嬤們的分配就安分退去。

總算清淨了。

扶錦歎了口氣,領走掃帚就開始細細清掃著琖璿公主的殿前玉階,如今臨近初春時節,融雪下攢過一個寒冬的枯枝敗葉尤為難掃,濕答答的總要來回掃個幾遍才能完全聚成一堆。

“嘖。”手指不知何時被掃帚突出的利刺劃出一小道口子,扶錦有些不耐煩,眉間微蹙。

殘雪之上忽然掠起一小片黯色衣角,鞋底碾過雪子聲音明晰清脆,不稍多想她便清楚是誰。

抬眼果然印入那樣一雙好看的眸子,一雙總是對她含著萬千笑意及柔情的眸子,稍不慎便是陷入其中難以抽離。

“你那邊不忙嗎?”扶錦小臂撐在掃帚頂部,又單手托腮盯著他看,“還是你得到什麼消息,偷溜過來跟我共享?”

已是傍晚過後,不遠處的宮燈逐一被點亮,照映他麵上慵懶放鬆的神情,注意到她冒出一顆血珠的傷口,刀裁般的墨眉不留痕跡地皺了皺,徑直伸手奪下那掃帚。

“沒有消息就不能來找神君嗎?”則聿接下那掃帚也沒閒著,安排著她坐旁邊休息便一下接一下地清理殘葉枯枝,“神君也是真不小心的,怎麼傷著手了。”

“無礙無礙,我自己來就行。”扶錦剛想搶回來,卻見對方故意將掃帚往身後一擋,被她猛地一撲撞個滿懷,目光清亮柔和。

“神君也不必道謝如此激動。”他並未推開附上來的柔軟身子,反而伸手綰過其鬢發至耳後,溫聲道,“手受傷了,先歇著彆動。”

正是春冬相交之際,略有發燙的臉貼著微涼的衣料隻更覺燥熱,這懷抱她很熟悉,熟悉到本能便可調整到兩人都最為舒服的角度。

可她不願。

扶錦甚是毫不留戀地退出懷抱,沒去看對麵人的表情:“這傷再過會兒估計都要結痂了。”

今日則聿莫名一改往日任其三言兩語便說動的性子,乾脆不予理會,悶頭專心清掃每一級台階,如此一來扶錦也隻好跟在旁邊偶爾拾幾片落葉,反正絕不閒著。

其實最令她頭疼的是主要任務沒進展。

琖璿公主喜泡藏書閣,幾日連著未出去,倒逼得扶錦老老實實做了幾日花匠活,整日便是侍弄花草、清掃落葉,修剪花草的技藝都將邁入爐火純青的階段。

故掌事姑姑前來通知當日守夜時,她高興的差點橫涕泗流,彆的宮女隻覺腦子有問題,深更半夜不喜窩被子裡舒舒服服與周公相會,哪懂其想早日查明事情早日回窩的決心,一刻都不願多待。

她滿心歡喜應下來,隻想著沉寂多日的進度條終於可以往後挪挪,完全忽略這鬼地方晚間有多冷。

崀葉不似九重天,即便黑夜降臨也依舊會有星光繚繞、銀河璀璨,反之這崀葉隻能靠火把燃燈,風力一大便易吹滅一半,零星幾處明明暗暗唯餘詭異。

估摸著他們應已睡熟,扶錦牽起裙擺小心行往藏書閣,連宮燈都不敢點一盞,生怕在這幽暗宮闈間惹人耳目。

若是這次失敗,下次再有這麼好時機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藏書閣從前幾日無端開始上鎖,所幸打掃宮女忘關後窗,她撿此漏洞順利入藏書閣,果然與初次來稍有不同,不談布局改變如何,至少沒有那股防人之香。

扶錦並未多耽誤時間,上上下下翻找無非就是一些古軸卷宗,案上還留有寫一半的紅葉信箋,有水漬風乾之痕,並未落款署名,僅有三字——月暫晦。

這句話出現的無厘頭,方才搜尋的古軸卷宗涉及的大部分都是狼族法術及天族結印講解,更不可能是出處,最多證明琖璿公主深研法術且對天族有所涉獵。

對天族……

狼族與天族已是結仇百年,除開戰便彆無交流餘地,不然他們也不會這般大費周章隱藏身份,而琖璿公主研究天族結印無非是想知己知彼,但結印研究,是最為基礎的部分,對於作戰布局根本沒什麼實質性幫助。

門外突然起了騷動,兩簇火光在外頭晃悠,掌事嬤嬤的聲音隨之傳來:“你說錦瑟那丫頭沒有在殿門守夜?”

錦瑟是她隨意取得名字,隻不過這揭發之人究竟是誰?

“千真萬確,奴親眼看見她溜走的。”

是冧寒的聲音。

是她,那這一切都合理了。

扶錦微微眯了眯眼,小心將那信箋放回原位,翻窗繞去另一條路。

她打算找一個人幫忙,不然今夜這茬實在難糊弄過去。

挨罰事小,若是鬨到溪山進那兒去,讓他起疑心去調查什麼事,隻怕節外生枝。

彎彎繞繞幾條長廊後,儘頭隱隱約約站著一個黯色人影,未束冠,長發垂落隨風曳,聽見腳步聲緩緩麵向她。

相隔幾步,她輕喚道:“則聿。”

“神君這是……”則聿好似早知道她會來,並無訝異之色,“發生什麼事了?”

眼下情況緊急,扶錦懶得和他掰扯那些虛禮,將事情來龍去脈長話短說一番,眼珠骨碌一轉,又在話頭結尾順道譴責幾句他對正事的不上心。

“聽這話意思,倒是對我還有些不滿了。可神君還真是對我有所誤會,這些天我可沒閒著。”他麵上依舊是那副紋風不動之色,倒是不著急前麵她強調的危機,仿佛溪山進調查事情於他而言並無大礙。

“琖璿公主這次複活並沒有注入全部原生靈體,當初複活之術沒有多大成功幾率,溪山進以防萬一便故意留下一部分。”

那日之後他們見麵次數不多,最多也是匆忙一瞥,饒是如此也聽見宮中傳聞侍衛阿聿靈根為上乘,是百年一遇之奇才,深得溪山進重視,眼下可是被搶著巴結的一大紅人。

能打探到這等秘辛也正常。

“也就是說……”扶錦似乎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次任務竟已到緊要關頭,看來還是小瞧了他的本事,“隻要拿到琖璿公主的剩下那部分靈體,便可對她的回憶了如指掌,調查也不過是甕中捉鱉?”

“那是自然。”他回答得幾乎沒有猶豫,盯著扶錦的墨瞳沉默許久,下一秒忽的將其攔腰抱起,“現在當務之事便是解了神君你的燃眉之急。”

他抱得匆忙又毫無征兆,扶錦下意識驚呼著摟住他的脖頸,感受到他指尖不輕不重地力度扣在腰上,莫名覺得臉上發燙,掙紮著要下去:“這是個什麼辦法……”

“可有看見是何人將你推入水中?”則聿扣在她腰上的手微微施力收緊,任憑其如何掙脫都難以推動半分,“嗯?”

“方才我沒說推入水中啊,你是不是聽錯了?”她耳尖透著粉紅,避著視線不敢看他,“既然你也沒有辦法,那我……”

“誰說沒有辦法了,誰找你麻煩再找回去便是,想蓋過一件事的方法就是製造一件影響更大的事。”則聿輕笑著湊近,靜靜地看著她那慌亂的動作,“就看神君願不願意給我這個施以援手的美名。”

“可眼下我們身上都是乾的,怕是會穿幫吧。”她略顯猶豫。

話音剛落,扶錦隻覺腰間力度一輕,隨即響指清脆一響,周身彙集成百上千水精靈,他們一接觸衣料就漬出深色的印記。

隨著萬千水精靈的聚集靠近,他們的衣服、頭發逐漸濕透,則聿伸手抽下她固定發髻的桃木簪,滿頭烏發如瀑流一般披散,顯得更為我見猶憐。

大功告成。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神君,會賣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