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時章接過簡從宛手中的那個偶人,望向她,久久未應。
上一次去人間,是多久以前了,久到關於人間的一切好似已經變成了枯黃的樹葉爛在了泥土裡,成了這大地的養料。
他依稀想起,那是人間最冷的一個冬天,彼時他還在人間流浪、被當作人人喊打的怪物,朔風疾疾,他被凍得手腳生瘡,是複伏生朝他伸出手,將他帶回了宗門。
仙界傳說他是複伏生不知隔了多少輩的後代,可時章心裡清楚,他跟複伏生之間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
他是個不知來處亦無歸處之人,他常常在想,為什麼這個人,偏偏是他。
這個簡從宛模樣的木偶漸漸染上了時章手心的溫度,他的嘴角輕輕勾起,“好,咱們去人間。”
等了許久才得到回應,簡從宛那懸吊起來的心也總算是放下,剛才見他久久不答,她還以為他不願呢。
可聽見想要的回答後,她的心情卻並沒有因此而暢快,反而生出了許多的糾結與不安。
時章有多重要,她無比清楚。複伏生把時章軟禁在不周山,就是為了不讓他麵對外麵的危險,然此番下山,她也不清楚會發生什麼。
她腦海中的兩個想法像是水火般不容,一個在擔心時章被自己帶出去會真的出什麼問題,另一個,則是堅持想要借此機會推進自己的任務。
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感性,她簡從宛來這兒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完成任務回家,至於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她前進的腳步。
二人約定於三日後醜時下山,這幾日,時章無事之餘便教簡從宛使用往生鏡,幾天下來,簡從宛即便沒有過多法力,卻也靠著這上古神器有了形同築基期的能力。
約定的三日之期很快便至,簡從宛偷偷溜到了時章後院的池塘邊,皎皎月色之下,她看見時章正低頭望著水麵。他一改往常的打扮穿了一件墨綠色衣衫,半張臉被黑暗所吞噬,半張臉映在月光之下。
他聽見了聲音,回過頭來,朝簡從宛揮了揮手中握著的偶人,璀然一笑:“走吧。”
簡從宛朝他走近,往生鏡被拿出來,她將往生鏡輕輕向上一拋,然後鏡子穩穩地懸於二人頭頂,逐漸加速旋轉,發出微弱的紫光。
整個身體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吸著,簡從宛有些緊張地咬著下唇,一雙大手卻伸了過來,牢牢牽住她。
簡從宛側目看他一眼,他的眼睛裡好像閃著與平常不一樣的光芒。她突然有點愧疚,他期盼已久的自由,卻成了自己利用他的工具。
她扭過頭來望向前方,裙擺因往生鏡掀起的風發出了噗噗的響,她閉上眼,感覺自己正在被往生鏡帶離,一炷香後,兩人出現在了時章暌違已久的人間。
大半夜,人間的街巷裡靜悄悄的。
時章環顧四周,他沒有像簡從宛想象中的興奮,反而是淡漠得像是一灘死水。
簡從宛不認得這裡是哪兒,時章卻開口說道:“這裡是東黎國國都,璿璣城。”
原來這裡就是人間最富庶的國家——東黎國。
她仰頭望向璿璣城四方那巍峨如山的宮牆,每一麵城牆之上都由幾根粗壯的的石柱支撐起了一個銅像,幽幽黑暗中,簡從宛看不清那是個什麼東西,隻覺得銅像那鼓起的雙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惹得她汗毛豎起。
簡從宛彆過眼,將視線落在時章身上,卻發現他也望著那怪異銅像,口中輕輕呢喃了一句什麼,卻叫人聽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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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正盛,帶著勃勃生機的春天正以不可阻擋的勢頭裹挾走了冬日裡所有的寒冷。
璿璣城的一間客房內,春日暖陽正慢慢地爬上她的窗台,慢慢照到她仍閉著的雙眼之上。
她被陽光所喚醒,耳邊首先傳來的是沿街的攤販的叫賣聲,她暢快地深吸一口氣,這樣日子,當真是久違了。
仙山之上規矩太多,也沒什麼可以玩兒的地方,可人間卻不同,自在又有趣!
她推開窗戶,將頭探出望向底下人頭攢動的大街,然後她一回頭,冷不丁見到住在隔壁與她一樣探出頭來的時章,整個人被嚇了一跳。
見她模樣,時章的眼中逐漸染上了笑意,簡從宛也笑了笑,同他說早上好。
她本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兩個人探頭在窗外說話的姿勢太過奇怪,將身子縮了回去反手將窗戶關上,換上衣服洗漱完後便去敲了隔壁時章的屋門。
很快,屋門便從裡麵打開,簡從宛走了進去,見他連被子都疊好,猜想他定然已經起床多時了。
“用早膳了嗎?”
時章搖搖頭,“修行之人,幾頓不吃也沒什麼關係。”
他不吃,自己可要吃了。
腹中飽足之後,她擱下筷子,道:“聽聞過幾日便是東黎國的春耕節,咱們玩完再走吧。”
時章點點答應,乖順得像一隻小狗。
簡從宛偷偷觀察著他,怎麼感覺他到人間來興致不高呢,他還年輕著呢,怎的成日這般死氣沉沉的。
她發現時章的手正不住地在桌子上輕叩著,而自己給他雕的那個偶人沒有在他手中。
這可是能夠阻攔禁製之物,時章不會把東西落到屋子裡了吧。
幸好,她的擔心不過是虛驚一場,原來時章將那木雕小人兒施法縮小放進了隨身帶著的囊中。
他們入住的客棧在璿璣城的西南麵名叫茯苓街的地方。
茯苓街是一條主要賣藥材的商鋪,一出客棧便滿鼻都是中草藥的香氣,簡從宛深深地吸了一口,倍感滿足。
小學回家的路上簡從宛總會經過一家老中醫鋪子,每次她都會不自覺地在這老舊的鋪子麵前停留,吸吸這對於她來說很是喜歡的味道。
客棧前頭不時有馬車經過,簡從宛走出客棧後,看見了對麵正賣著黑灰色的在籠子裡不住動著的什麼東西。
簡從宛有些好奇,想要走近看清一些,一輛馬車卻毫無征兆地飛馳而來,幸好時章及時出手將她拽了回來,不然她定已被卷入了車底。
她的手臂被時章拉著站在路旁,看見坐在馬車裡的人探出頭來,是一個女子。
那女子不滿地嘖了一聲,眼神中帶著厭煩:“怎麼走路不長眼睛啊?”
簡從宛冷冷看了她一眼,不願同這樣的人多糾纏,徑直拉著時章朝另一頭而去。
然這車裡坐著的可是個大小姐,她見簡從宛這般無視於她,輕盈地跳下車來便拉住對方不讓她走。
坐在車裡同行的另一個男子見狀,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這妹妹,央了許久要自己帶她去人間玩兒,這才到就給自己惹麻煩。
“晏酒,不得無禮!”他掀開車簾輕斥一聲,卻見到了那縈繞在心中許久的麵容。
這般意外之喜衝昏了他的頭腦,他也跟著躍下馬車,不著痕跡地施法讓妹妹的手鬆開,然後看向簡從宛:“好巧啊,從宛,竟然在這兒遇到了你。”
簡從宛撓撓頭,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不巧不巧,當真是太不巧了。
她禮貌而又帶著些疏離地朝對方笑笑,晏酒被她哥哥擠到了身後,這時才注意到簡從宛身邊跟著的那個男子好好看啊。
她眼睛閃閃地走向時章,羞澀地問道:“請問公子尊姓大名啊?”
時章將從晏準與簡從宛身上的視線移開挪到了她身上,原來這就是晏海潮那個小女兒。
晏酒本想親耳聽時章告知,誰知道那礙眼的女子從她哥哥那兒抽身,一把攙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是宣誓主權一般回答了她的問題:“他叫時章。”
見到兩人這般親昵的舉動,晏氏兄妹的臉幾乎同步沉了下來,可晏準終究是個體麵人,他很快就恢複了之前的表情,晏酒則不一樣,她年紀尚小,再加上是宴海潮唯一的女兒,整個人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這喜怒哀樂是藏也藏不住。
她那雙圓圓的大眼睛死死地瞪著簡從宛,恨不得能將此人盯出個洞,而簡從宛也不甘示弱地笑著看向她。
這姑娘想撬她牆角,門兒都沒有!
不知怎的,最後四個人一同坐上了晏家兄妹的馬車,車內,除時章之外,另外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那氣氛尤為微妙。
時章和晏準同坐,簡從宛坐在時章旁邊,晏酒則坐在他哥哥旁邊。
對於今日見到這兩人,晏準還是有些奇怪,遂開口問道:“你們二人何故下山來呢,是璿璣城有何異樣嗎?”
他自然知道時章的特殊,雖未明著問,想來就是想知道為何時章能被允許下山。
時章沒有開口,他扭頭看向簡從宛,對方嘴巴便飛快地開口解釋道:“我不是得了往生鏡嘛,宗主言明要我帶著往生鏡下山曆練,時章這些日子一直在教我,我一人帶著往生鏡下山宗主不放心,便讓時章與我同行。”
這般解釋看似合理,實際上漏洞百出,譬如,宗主就算再不放心,也不會讓時章跟著一道下山。
可晏家兄妹都不是懂得彎彎繞繞之人,這看似合理的借口便也將他們這般敷衍了過去。
馬車朝前行駛一直離開了這條長長的茯苓街,來到一個更為繁華富庶的街道,馬車停在了一棟門口掛著各色彩燈的樓宇前,簡從宛掀開車簾看到了這樓宇正閃著光的純金牌匾,上麵寫著‘五州寶閣’。
來這裡是做什麼?簡從宛疑惑地看向晏準。
晏準笑著回道:“這裡麵可有許多奇珍異寶,你進去看看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