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細雨直到太陽升起才停下。
有人發現昨夜的雨竟然隻籠罩在紫禁城上空,京城其他地方未曾落雨。
皇宮裡關於陛下的傳聞自然不能往詭異之處想像,隻能將之稱為祥瑞。
天佑麗妃娘娘母子平安。
……
空氣不自然的潮濕,吸入時水汽凝聚在喉嚨,呼出後胸口連著心臟都感到清涼。
梅生很疲倦,全身的關節上下無處不在嘎吱做響,她時常懷疑自己的身體還可稱之為□□嗎?儘管柔軟、溫熱、但為何能跟炭火一樣不吃不喝很久還能存活呼吸呢?仿佛她的能量來自於空氣,隻要有那一點潮濕,便能像草木一般生長。
她擦了擦銅鏡上的水霧,撥開打結的頭發梳理,木梳狠狠往下拉扯,她不覺疼痛,發根也沒脫落,於是那一把頭發在中間生生斷裂。
在美麗女子頭上掉下來一團發絲的樣子很是恐怖,她正要再梳,蘇博接過梳子道:“我來幫你,好嗎?”
梅生隻要不搖頭,或是眯起眼眸冰冷地看著他通常就是默許。
“你覺得我和梅含長得像嗎?”
蘇博很少聽到梅生喊梅含叫“哥哥”、“兄長”這樣的稱呼,從她嘴裡說出的兄長的名字跟念陌生人的一樣。
“不像。”蘇博總在她的身邊,她頭發在陽光下會折射出墨綠的顏色這種事他都能觀察到,讓他來評價她跟梅含,他看不出任何相似之處:“我絕不會把你們兩個弄混淆……”
“你的傷不是我治的,你的感恩之心分給他去吧!哪怕是看見條瘸腿的狗,他都會施法醫治。要我說多少遍呢?你如果不是我的同族,你將死在越氏手裡,我絕不會同你有交集。”
梅生摸著自己臉,她知道自己與蘇博其實非常相像,相像得簡直詭異,就算是雙生子,兄妹之間也不會如此相像!
“那我和孫倪長得像嗎?梅含和孫倪長得像嗎?”
蘇博不假思索道:
“你們不像!你們絕不可能有一絲半點像的!”
她抬高音量,冷冷地說道:
“我和他們並無分彆!”
蘇博沾了點桂花油輕緩地梳理她的頭發,在不經意看向鏡子時,察覺到鏡子裡的梅生正凝視著他。
她的雙眸不似尋常少女那般大而水潤,濃密的睫毛並不上翹,自然地遮住她眼珠的邊緣,才會讓她的眼神充滿深沉的探究感。蘇博垂下眼睛,不敢與她過長時間對視,害怕自己軟弱無能的精神被她看穿而惹得她厭惡。
人為什麼會庇護同族呢?好像是一種天然的感情,因為覺得無形之中自己某一部分與對方似乎是相連著的,儘管現在是兩個毫無關係的獨立存在,但數十年前、數百年前、甚至可能數千年前繼承的是同一個人的血脈。尤其是有靈力的人,在芸芸眾生中作為明珠一樣脫離常理的存在便會更覺自身的珍貴,一旦有了這種傲慢的尊嚴,便會忍不住找人來認同,但誰來認同很重要!凡人的敬畏是理所當然,隻有同族人的認同憧憬才能滿足自尊,這就是祭司對她教導的證明。
父親、母親、祭司這些長輩即便不能與梅生相擁,但梅生心是親近他們的,如果她不是天生不喜歡笑的性子,或許她會多在他們身邊說說話、會想聽聽父親的誇讚、會想躺在母親的懷抱裡嗅聞她的胸口香氣。
早在母親腹中時她就有了記憶。
在祭司家中修習時他隻允許雙子中的一個回家見一見父母,與梅含被送到祭司家中開始教導修習術法的那年他們三歲,她比梅含有更多的記憶,她才是那個更舍不得離開母親的孩子,然而每當她打算開口說出見母親的請求時,梅含都先她一步說了出來……
梅含多麼容易笑,也多麼容易流淚啊!對比梅生,他的渴望更強烈,他總共見了母親九次,而梅生則一次都沒有再回去家中,後來再想起父母時,也不是那麼思念了。
梅含奪去了梅生全部表達快樂悲傷的機會,如一場計劃好的陰謀詭計!
或許兄妹二人該貫穿彼此心臟,撕咬彼此血肉,廝殺至死……每當梅生有這個念頭時,梅含又變得不那麼刺眼起來……她想不起來太多他是怎麼討好她的了,隻模糊地記得梅含也曾對她微笑、為她穿衣、為她梳理頭發……
啊,就和蘇博待在她身邊為她做的一樣。
梅生眼珠乾澀地轉了轉,但沒眨眼,她忽然暴起把銅鏡砸了個四分五裂,猛地轉身掐住蘇博拿著梳子的手:“你是女人嗎?”
蘇博手裡還有幾根頭發,她暴起的速度太快,她發絲還堅韌如精煉的細鐵絲,蘇博的手指竟被割下一層皮,血流不止。
他儘量表現平靜,吐字清楚地回答:“不是,我是貨真價實的男人。”
“你是男人?男人會被男人抱,會被男人睡嗎?你為什麼不反抗,你的指甲不能抓、口齒不能咬?”
此時反駁他曾經的弱小、怯懦都會引起她的鄙視。梅生瞳孔泛紅,蘇博熟悉她的這個眼神,如果他不是有靈力的人,此時恐怕已經被蠱惑。
梅含與她是雙生子,他們現在已經十七歲了,梅含的身體絲毫沒有展現一丁點男性特征,他五官精致,皮膚細膩,男人並不是非得長得粗獷、也有俊美的、清秀的。
梅含卻早已超越俊美清秀,是妖豔的,就連比他小了三歲的蘇博看起來都比他更像男人。
……
司禮監掌印太監秦牧,天下罕見的大才。
秦牧幾乎不碰任何世人執著欲.望的寶物,男人、女人、財富都無法進他的眼。在京城、乃至整個王朝成千上萬個官員裡,陛下唯一不會質疑的僅有他的忠誠,所以當他心中也有黑暗、甚至有難以入流的怪癖時,陛下雖然知曉、紫禁城裡也有傳聞,但誰都不會站出來說“不”。
昏暗的燭火搖曳下正替皇帝批閱公文的秦牧身影佝僂著,千萬裡疆土上的大事小事都由他先過目而再呈送陛下處,現已坐在案台前有足足兩個時辰沒挪過地方,寫下最後的批注,放下筆,背脊肩甲處關節都舒展地伸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倒杯水。”
孫倪半跪下來,將茶杯端過頭頂。
“不必用這種禮數侍奉,以後站著送過來就行。”秦牧從孫倪手裡緩緩接過杯子,在碰觸到的一瞬間那杯子仿佛不是杯子,更像是紮手的刀片。
秦牧滿意地輕笑:“不錯,你是第一個給我倒茶,手還不抖的人。”
宮裡最難伺候的人不是嬌貴的嬪妃、不是任性的皇子公主,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司禮監一把手,這個國家目前實際上的代行者太監秦牧。在深宮中的無數傳聞裡,有一個所有人都知曉的事情——如水有源頭、火有源頭一樣,宮中的一切黑暗的源頭都是來自於孫倪。
皇帝幾乎把所有的實權都交在他的手上,滿朝官員無不敬重他,若是他不存在,這個帝國將失去運轉的動力。皇帝視他為親信,連東宮裡的太子都不及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每半個月皇帝都會讓梅含為秦牧診脈,陛下將他的健康看得與自己同等重要!梅含是陛下和寵妃離不開的禦醫,秦牧自然沒有為難過他,梅含每次見他都會覺得不舒服:
“義父最好不要輕易和秦牧作對,他很特彆,他絕對不是我們的同族,但他這樣的人很難用術法蠱惑,要殺了他又很麻煩。”
孫倪這樣回道:“我才不會殺他,殺了他和弑君一樣是大罪,這個國家都會動搖。”
“曾經做過什麼我不管,到今日起我告訴你,我不喜歡在司禮監偷懶的人,也討厭在司禮監裡用官級斂財的小人,你隻要不做以上任何一件事我就不會打你。”
秦牧好像就在說:不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惹麻煩,不要背叛陛下,不要讓我覺得你可以代替我。
據說此前秦牧身邊伺候的人是魏伴,聽聞時常被秦牧鞭笞責打,每晚衣衫帶血,不過三個月便形銷骨立。
孫倪不認為魏伴曾犯過那樣愚蠢的錯誤,為什麼還是整了他?
秦牧仿佛能聽到孫倪內心所言,輕飄飄地說道:“我討厭愚蠢的人,保持你的智慧。”
智慧……愚蠢……
孫倪恍然大悟,為什麼魏伴被他折磨呢?因為魏伴愚蠢啊!魏伴啊魏伴,為什麼你會覺得那個多年之後回想起來漏洞百出的陷阱不惹人懷疑?
少年時在賭桌前的那段混沌日子,孫倪永遠記得周圍一群人的眼神,不論是對家、還是莊家。他們都在互相示意,有時候是一個眼神、有時候是掰響一根手指、有時候是不自然的張嘴……
賭桌上,所有人都在圍攻他,就是要讓他輸,命運不可違抗,推著他進入了紫禁城,再然後又得到了失去的寶物,如今又得到了不可摒棄的信念。
那股信念讓孫倪相信世上有比財富地位更重要的東西——便是青史留名!
***
麗妃之子降生於世間的那個夜晚,是梅生最後一個入睡之夜,她站在院子裡,遙望著好似在天際線邊緣的火光,意誌隨著她控製的異界之水落於火焰之中。
她熟悉那火焰的熱氣,四處彌漫蒸騰的黑煙裡,她意誌形成了無形之眼,在濕淋淋的水中看見了梅含。
火焰中的梅含也瞧見了她。
刹那間,他們靈魂相接,他們同時相信了不久之前還為之不屑,認為不存在的、所謂靈魂這個東西。
“梅生你看見了嗎?你感覺到了嗎?不斷湧出的靈力,洪水爆發般不可阻斷!”
啊,我感覺到了——
“你看見孫倪了嗎?你瞧見他如今的姿態了嗎?他已經有了野心,就快成為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了!”
啊,我也感覺到了——
——原來,吾等的靈魂是相連的啊,吾等的力量是來自於他嗎?
“是的,我們的力量,來自於古老的契約,由義父領著我們離開青蓮村的時候就生效了,他的野心浮現時我們的靈力就會湧動,他是數十萬人中被天選中的祭品,我們吞噬著他野心中的力量就會到達術法的頂點。”
之後將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