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所為,皆有痕跡。
扶枝從來都是信奉這句箴言的,此刻也不曾忘卻。所以她率先打破了室內的沉寂,為這場無疾而終的密談蓋棺定論:“鬼嬰一說是如今唯一的線索,但屍體上的傷口著實不像靈智混沌的新生幼鬼所為。目前隻有齊家舊仆口口相傳的異象,與慘案當夜學生目睹的所謂帶著嬰兒啼哭聲的鬼嬰實體兩件事可以側麵佐證‘鬼嬰’犯案這一猜測,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實證。”
鄧和應了句正是如此,便拿出袖子中的記滿線索的膠皮本子找尋突破口。同側的姬明遠不發一言,身體卻已經站起來,將擦拭得發亮的槍彆在腰間,又將衣袖和褲腳都利落地束起來,儼然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鄧和將本子上早就爛熟於心的零星線索又通覽了一遍後,頭也不抬地對二人說:“我們現在能做地隻有兩件事,一是去找到莫名消失的齊家少奶奶,二是想辦法抓住這隻鬼。”
找到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深宅婦人和抓到一個虛無縹緲的鬼,這兩句話在扶枝和姬明遠的耳朵裡是極為正常的辦事流程,但對於鄧和這個一天前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小記者的凡人來說,著實是堪比登天。或許他誤打誤撞喝下的那杯茶真有不尋常的功效,讓他能波瀾不驚地語出驚人,並且摻和進與真實生活截然不同的神鬼世界。
姬明遠喜歡與聰明人共事,此前隻有老大、老爹還有阿枝在這個聰明人的範圍裡,此後或許也可以加上鄧和這個新朋友了。想到這裡,他煞有介事地伸手按在鄧和肩上晃了晃,表示認可他下麵的行動計劃。
或許鄧和還沒察覺到,但是姬明遠以及扶枝卻清楚得很,卻愁茶的契約讓當下的三人成為了世間最牢固的聯盟,禍福相依,休戚與共,因果交織在一起,隻有解決飲茶之人所求之事、收取念力後,這個盟約才會消散,這是卻愁茶館與扶枝能力運行的規則,也是眼下三人這個半路組合的信任儀仗。
扶枝同鄧和的意見一致,三人商議細節後決定分頭行動。離鴻門三日之約隻剩下不到兩日,哪一頭的線索都不是很明朗,因此隻能讓姬明遠帶著鴻門的弟兄先去查齊家少奶奶的底細,扶枝和鄧和則準備趁夜再探齊宅,檢查扶枝昨夜布下的陣法。
雨水暫歇,三人在茶館門前分彆,姬明遠貼心地將汽車留給了前往齊宅的兩人,本欲再叫身邊的小弟送二人前去,但鄧和興奮地自告奮勇,在扶枝狐疑的眼神中啟動了汽車,姬明遠便也就隨他去了。
齊宅背靠梅山,雨後的路著實是有些不好走。扶枝下車的那一秒腳上軟緞麵的鞋子就被泥染上了汙點,嫌惡地甩了甩,發現無濟於事後就揮手招來了幾片綠葉將鞋子裹得嚴嚴實實,如同一雙林子裡的原始時代土著人才會穿的葉子鞋。鄧和倒是不嫌棄,進入齊宅後在影壁前跺了跺腳便算是清理鞋子了。
兩人再探齊宅,已經算是輕車熟路了。鄧和舉著手電筒,沿著牆根從左到右一點一點檢查過去,將昨晚沒仔細查看的現場細節全補齊了。扶枝則是直奔昨夜在院內樹下布下的勘察陣法,指尖在虛空中劃過,帶出的罡風裹挾著一片恰好落下的綠葉向著陣眼處直直襲去,隻見樹下一處尋常的落葉堆登時垮塌,被風揚得到處都是,看似是枯葉亂撒,實則在每片枯葉落下之處,都顯露出了原本不存在的痕跡。
扶枝順著痕跡一處處看過去,發現大多數都是被仔細清掃的腳印,印記極淺而且大小玲瓏,應當屬於一身量嬌小的女子。腳印在院內行跡十分淩亂,但隻有走出前院的隻有通向後院的垂花門的一串腳印,扶枝順著腳印按圖索驥,停在了垂花門前,準備叫上鄧和往後院探查。
鄧和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快來看,這裡有一個不一樣的印跡!”
他正蹲在某處腳印極為集中的石磚上,單手高舉手電筒,另一隻手則試探性地觸摸那個與其他腳印顯然不同的痕跡。發覺扶枝站定在身邊後,鄧和仰起頭對她說:“這個明顯不是人的腳印,以一個圓形印跡為中心,四周有模糊的幾趾拓印,看著倒像是某些獸類的爪印。”
“獸類”一詞讓扶枝心中劃過了幾星火光,還沒來得及細想,鄧和就站起身,將緊握的手電筒換了一隻手,原來持握的那隻手攤開在扶枝眼前,掌心中是一片在黑夜中都會散發著幽幽翠色的羽毛。
“瞧著像是鳥類的羽毛,但是能擁有如此奇特羽毛,這隻鳥也應當屬於是成精了吧”,鄧和用手電筒在羽毛的頭尾間不斷掃過,光下羽毛更似有多彩,暗處的部分則是散發著低調的熒光,“這是我在不遠處撿到的。”
扶枝拿過這片羽毛,眼前浮現了幾位老朋友的身影,時過境遷,再見這熟悉的顏色,也有了幾分人類的多愁善感。鄧和隨著扶枝的動作看去,依稀看見了她眼中格外鮮活的情緒,不過一瞬間便被收斂起來。
她用比往常稍快的語速掩飾自己輕微的失態:“這羽毛應當不屬於這個時代存在的鳥獸,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或為上古群山中棲息的某隻異獸。”
“異獸?”
鄧和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詞語,但說與其說是陌生,不如說是出乎意料了。在他的印象中,能算的上是“異獸”的族群應當都被畫在了《山海經》之類的書頁上。思緒停到了這裡,鄧和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性。
“不會...你所說的這個異獸是山海經中的那種吧...”,鄧和渾身僵硬地問出這句磕磕巴巴的話,並在看到扶枝點頭的那一秒鐘倒吸了一口涼氣,“齊家到底惹了什麼東西啊,連山海經裡的異獸都出現了?那可是,山海經啊!”
與鄧和不同,提起《山海經》時,扶枝罕見地露出了淺淡地笑意,有些戲謔地對麵前震驚地再次蹲下的鄧和說:“你連我都見過了,還害怕什麼山海經的異獸?”
"你能和它們比嗎!那可是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異獸!”鄧和心亂如麻地反駁扶枝的調侃,話出口了才意識到她方才的話裡透露出了一些訊息。
“傳說”
扶枝意味深長地複述了一遍這個詞,卻沒再對前言多做解釋,任由鄧和瘋長的猜測亂飛。
她五指緊握,羽毛隨著溫熱的收縮憑空消失,隨後再次向垂花門走去。鄧和被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駭住,唯恐麵前的美人麵下一刻就成了惡鬼相,或是突然竄到他麵前,陰惻惻地坦言自己也是山海經哪頁上的血盆大口。
當鄧和腦中的胡言亂語轉了一輪後,兩人再次來到了垂花門前,暗紅色的木門虛掩著,門後黑洞洞的,任人暢想未知的危險。
扶枝毫無停頓地推門走了進去,跟在身後的鄧和也打起精神,將手電筒的光直直地指向前方,快步跟上。門扉開啟時帶起的微風,讓陣眼處殘留的落葉再此無端飛舞起來,順著洞開的垂花門飛入內院,逐漸顯露出一串清晰的腳印,徑直通向正屋。
二人順著走過去,隻見正屋門上的雕花裡滿是乾涸的血跡,沒等靠近,就能聞到濃重的血腥氣,讓人極為不適。
儘管對屋內場景有些不大美妙的猜想,但是鄧和明白現在沒有彆的選擇,先於扶枝一步將屋門打開了一條縫,眼睛避向一側,將手電筒先塞進了開啟的門縫中後,才一股腦地將門完全推開。
屋內的場景出乎二人意料,完全沒有預想中不堪入目的血腥場麵出現,而是如同任何一家大宅子的正房,有著隨處可見的生活氣息,與外頭的淩亂形成鮮明對比,靜謐到在凶宅中反而顯得有些詭異。鄧和環視四周時,眼尖地發現簾幔下露出了一角銅色,將其扯出來後發現是一個盛滿灰燼的銅盆,顯然是有人用來焚燒過什麼東西。或許是焚燒之人過於急切,灰燼裡有一些殘頁還未被完全毀掉,鄧和撥開灰燼取出殘頁,發現那應當是某些古籍的殘頁,上麵撰寫的字跡不是現行字體,倒像是什麼畫符一樣的古代文字。
扶枝拿過殘頁,掃視後嗤笑出聲:“歪門邪道。”
在鄧和的追問下,扶枝將古籍中還可以辨認出字形的內容轉述給他:“這大概是一本記錄各色毒術的書,其中言及有一秘術,可將腹中胎兒煉化為至毒,需要在懷孕婦人胎形已成後,以數十種稀奇毒物按序提煉精華注入母體血脈,輔以施法者之心血,方可成此劇毒。此毒可讓中毒者神誌迷亂,猶如萬蟻噬心,終日哀嚎,終至斃命。”
扶枝不齒此類行徑,憤言此乃邪術。
鄧和的思緒則又繞回了鬼嬰二字上,從齊家的傳聞與慘案的結果來看,這副至毒應當是煉化失敗或是根本就沒有效果,總之齊家事當與毒藥無關,但鬼嬰是否來源於此,就不可得知了。
“可是,這個古籍怎麼就這麼巧地沒被完全燒毀,而且還帶著所有關鍵字詞躺在漏出一個角的銅盆裡,這也太巧合了吧。”
記者刨根問底的天性讓鄧和對此有所疑問,扶枝也同樣沒有對這過於刻意的線索投下什麼信任。
“越多似是而非的證據齊齊指向鬼嬰一說,鬼嬰的存在就越飄渺。一切非人的力量集合成了一樁人類難以犯下的詭案,這或許是幕後之人想讓凡人以為的真相——可惜,我不是凡人。”
扶枝胸有成竹地走出正屋,抬頭看著陰雲散去後露出的下弦月,傾瀉而下的似水流光灑在她深藍色的發梢,如同燃燒的異火,擁有破除一切迷霧的摧枯拉朽之力。
齊宅的大門被一道法陣鎖住,黑色的汽車在夜幕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