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一條筆直的黃土大道上。
一株年輕的白楊於路左孤獨佇立,略略傾斜,如迎客一般。
“賃驢的明明說了,沿著這條道左拐就是泉蕪村了。”
賀澤川扯開衣領,大力地揮著折扇,往脖頸裡送風。“奇怪,怎麼就不見呢……”
傅槊靠著樹乾,身後不過荒地,和一條乾涸的溝渠。
“稚娘,來喝水。”雲飲休看著稚娘捧起水壺,她自己走到那單一的路口繞了一圈。
黃土上沒有車轍,隻些許的雜亂腳印。
雲飲休感覺到懷裡的帝休種子灼燒了一瞬。
“隻能往前走了。”
幾人彆無他法,沿著路走遠了。
少頃,原本站在路邊的那株白楊抖了抖蔫綠的瘦葉,一蹦一跳地跟在了他們身後,留出了被遮擋住的路碑。
碑上字跡模糊,勉強認出:泉蕪村。
眾人走了一段,便闖入了一片楊樹林。
雲飲休打頭,傅槊殿後,一行四人經過一棵又一棵楊樹。野樹筆直參天,樹冠濃密,結成了蔽日的陰涼。
走著走著,雲飲休發覺不對勁。她們進入了一個說是迷宮,又不像迷宮的地方。因為她看到的每棵樹都有細微差彆。
賀澤川手裡燃儘了一炷香,依然不見出口。
她止住腳步,擰眉喊住其他人:“彆走了,先原地休息。”
“雲師,是迷陣嗎?”賀澤川用腳碾了碾跌落地上的香灰。“這地方有點怪。”
林稚娘拽著雲飲休的袖子,低低問道:“澤哥哥,可這裡有很多楊樹啊。我祖母說過,楊樹正直,不亂害人的。”
這一聲澤哥哥受用得緊,賀澤川眼尾桃花一炸:“稚娘,正是如此才更需提防。你想想,平素裡的正義之物染了歪風,變得邪性,那才可怕呢。”
林稚娘一副受教的樣子,默默記在心裡。
“傅槊,你來看看是何陣法。”
傅槊嘴上沒應,就近探了一圈。
“陣法點位很活躍,會變化。”
雲飲休想到天池苑:“和王爺那處一樣麼?要不要把玄熊喚出來?”
王爺那處?
傅槊一噎,這二字沒的令人煩躁。
她就那麼喜歡那個王爺?此女子眼光屬實堪憂。
“不一樣,我去破。”傅槊硬梆梆丟下一句走開。
傅槊掰了幾節枯枝擺成一圈,又收了五粒石子,合掌,嘴中念念有詞,隨後將那石子一股腦甩入圈內。
“投石問路!”
“呼啦啦——”無風起浪,年長的葉子呼呼搖擺起來,好似竊竊私語。
一股白煙彌漫,眾人圍前,隻見那枯枝圈紛紛讓向兩側,空出一個口子。
雲飲休抬頭,正前方可不讓出了一條黃泥小路。她瞥了一眼那些楊樹。
“兄弟,厲害!”賀澤川忍不住讚歎。傅槊頷首,算是回應。
幾人走到小路儘頭。
一塊腐朽的大木板趴在地上,十分顯眼。傅槊走過去,翻過來磕儘泥土,木牌上露出端端正正的字樣:楊家坪。
“楊家坪?”賀澤川從傅槊身旁探出腦袋,“雲師,沒聽說過這地方啊。”
雲飲休昨晚看了係統調取的地圖,此處有一條曲流貫穿而過,泉蕪村於上遊,下遊則是楊家坪。前者以清泉小有名氣,多有異鄉人遊玩;後者相對封閉,並無太多信息。
她牽著林稚娘的手:“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吧。”
村莊地勢平坦,散散落落二十餘戶人家,均白粉塗牆,木屋隱隱。按理說並不窮苦,應當是一派祥樂,可家家戶戶緊閉門窗,乾癟的燈籠一動不動,布滿了灰塵。
天色漸暗,他們轉來轉去,終於發現一戶門前懸起了亮光,兩個紙燈籠顯出二字:小棧。
賀澤川正正衣冠,上前敲門。“店家?有人嗎?”他加大力度,終於有人應了。
“吱呀——”
一個細骨伶仃的女孩子出現在眾人眼前。她比林稚娘大上幾歲,卻麵色灰暗,頭發黃蓬蓬的,凸起的大眼睛充滿了戒備。
“打擾了,我們遊玩至此卻迷了路。眼看天黑了,能否借宿一晚?”賀澤川彬彬有禮,取出了一塊上品靈石。
“十塊。”女孩瞅了一眼他的衣著,麵無表情。
獅子大開口?
林稚娘憤然,正要理論,卻被雲飲休按住了肩頭。
“三宿。”雲飲休微笑著看向她。
女孩子麵色一變,“嘭”地關住了門。
“雲師,你乾嘛?”賀澤川和林稚娘不解。嘖,雲師怎的摳成這樣?今早他可瞅著傅槊得了一個煉器爐啊。
傅槊卻意會,她在試探。果然又聽雲飲休不緊不慢拔高聲調。
“十塊上品靈石,多了沒有。姑娘莫怕,明早我們自會尋路離開。”
“拿來。”一隻手從縫中伸了出來,薄薄的皮肉下指骨清晰。
這是談妥了。
賀澤川掏出足數付了。
她帶領著這幾個不速之客進了門。
中間正堂,東房挨著灶間,西房旁則搭了一個方形的舊窩棚,鋪著厚厚幾層乾草,角落裡栽了個年輪繁密的寬樹墩子。
雲飲休踏入正堂,一桌兩凳,地麵陰涼,一股刺鼻的腥氣混著黴味直鑽人的天靈蓋。
賀澤川和女子在院裡展開了一問一答。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楊曲。”
“灶上可有熱湯熱飯?”
“本村禁止明火,慣吃冷食。”
“那你們豈不是天天過寒食節?”
賀澤川抖了個包袱,林稚娘彎了彎嘴角。
他走來走去,往井裡望了望,昏暗之中並未看清:“有水嗎?”
楊曲:“最好彆喝。”
這下大家都沉默了。
楊曲扔了兩根燈芯草,“我出去一趟,明早回來。”她冷冷回望,眼裡閃爍著警告。
“家中簡陋但莫要亂翻。都去東房住,夜裡閉好門閂,早早熄燈。若隨意走動,性命不保。”
雲飲休微笑應答,舒服了,這才是重頭戲啊。
楊曲扛著一把鋤頭走了,雲飲休使了個眼色,四人立即散開,“亂翻”起來。
林稚娘從灶間出來搖搖頭:“爐膛裡連根柴火都沒有,隻有些發黴的穀子。三隻碗三雙筷子,如今隻見她一人。”
雲飲休摸摸她的頭:“餓了吧,咱們帶了很多吃食。”
賀澤川從東屋跑出來,像回營的斥候雙手抱拳:“啟稟雲師,東屋似乎是那女子的住所,最貴重的就是一個酸棗木的梳妝台。”
傅槊從西屋回來,坐於桌前。
“西屋新蓋的,添置了一些嬰孩的物件,我隻認出虎頭鞋和撥浪鼓。”
雲飲休早就把帶好的酥餅乳茶擺了出來,她召集大家坐下,分享自己從主屋得出的信息。
“裡屋有座架子床,床榻乾淨,沒有起居之痕,不過地磚有翻新的跡象。”
“沒人住?這裡很寬敞啊。”賀澤川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他也就在外人麵前做個知禮的富家公子了。
“腳下的土還鬆軟的很,我踩在上麵如同踩棉花。”賀澤川的靴子用力地在地上敲了幾下。
“確實,此處遠比其他舍間潮濕。”她喝了一口乳茶,補充道。
雲飲休往地上擱了一頂銅質的小天平,一端放置羽毛,一端放置木炭。
幾乎剛放下去的一瞬間,木炭垮地下墜,天平失去了平衡。
“這……”賀澤川瞠目結舌,“這要下雨了嗎?”
雲飲休搖搖頭:“不知道,先吃飯吧。”
用過晚膳,雲飲休帶著哈欠連天的林稚娘早早安寢。傅槊和賀澤川則在正堂守夜。
一燈如豆,傅槊正用一杆毛刷蘸了丹砂細細潤著一個用法術縮小的紫金爐鼎。
賀澤川枕著手臂側躺在長凳上,見那鼎腹描繪了日出祥雲,三隻鼎足均刻白澤獸首,不由讚歎。
“雲師竟然對你如此大方,看來你倆友誼精進了呀。恭喜傅兄,脫身十年之債指日可待。”
傅槊沒理他,繼續手上的活計,準備試著煉化那枚避水珠。
“我先睡了,下半夜記得喊我。”賀澤川合上了眼。
而另外一邊,雲飲休正在鋪床。林稚娘則抱著玄熊,小口小口舀著荔枝膏送入嘴裡。
“稚娘,要淨牙哦。”雲飲休拍了拍被子,轉身無奈笑道。
“老師,我想金姨了。”稚娘洗漱完,從被子裡鑽出腦袋。“你最近有跟她說話嗎,園裡忙不忙呀。”
雲飲休替她掖了掖被角:“早上剛說過呀,她也想我們,還問你最近讀了幾本書呢。”
“哼,就知道問我功課。”林稚娘把頭埋進被子裡,“我閉眼啦。”
玄熊翹著尾巴也跳上床,鑽入了她頸旁。
“睡吧。”雲飲休放下床簾,收起了笑容。
林稚娘早起趕路,很快進入夢鄉。雲飲休端坐在桌前,聽著她淺淺的呼吸聲響起。桌上纏在一起的燈芯漸漸縮短,雲飲休打起了盹兒。
潮濕的氣息從地麵升騰起來,鑽入鼻孔。
不知過了多久,燈芯“噗”地燃燒殆儘,屋裡失去了那最後一絲亮光,霎時陷入黑暗。
而牆外,響起了一陣拖遝的沙沙聲。
有什麼東西在貼著牆根行走,蹭啊蹭啊,終於來到了小棧門前。
“扣扣扣,扣扣扣。”
雲飲休猛然驚醒。
她貓著腰貼近了門窗前,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外麵。
月色昏昏,傅槊他們那屋也黑漆漆一片,雲飲休略安了心。
“有人嗎?”一道嘶啞的聲音在牆外響起。
尖銳得像一把利刀插進了門閂。
雲飲休的心不可控製地狂跳起來。
“扣扣扣。”
無人應答。
“門前點燈,卻不迎客。”那聲音雌雄莫辨,一頓一頓,有幾分不耐。
糟了,那楊曲分明說過早早熄燈,雲飲休才想起那門口兩個燈籠,忘記熄滅了。
卻聽院裡“咯吱一聲”,閂條不翼而飛,大門自動敞開了。
一道黑影緩慢的踏進了院子。
“店家——把酒打滿。”
雲飲休透過門逢一看,心臟一凜。
一具潰爛的屍體頂著一枚雪白的骷髏頭,正站在院中。
它一偏頭,急地逼近窗下,隔著窗紙,黑洞洞眼窩瞅過來。
“呀,看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