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屍(1 / 1)

暮色蒼茫,山霧四起,趙裳若和蘭非英追到那黃鼠狼精最後消失的地點,兩人俱是停住,“你確定那家夥就是在這兒不見的?”

蘭非英略顯嫌棄,早知道就讓他來追了,不然也不至於空手而歸,趙裳若點頭,白骨追到這兒便沒了黃鼠狼精的下落,隻得回來向她複命。

男人撇嘴,這兒放眼不是山就是草與樹,又在一處略顯平坦的山嶺,若能追到那就怪了。

剛要動手從懷裡掏出長笛,一隻雪白的手將他製往,“你看——”

趙裳若麵上警惕,視線早已落到幾丈之外。

月亮悄悄爬出頭,照亮了天邊的樹梢,樹影婆婆,草色獵獵,一支隊伍成列往另一座山頭趕。

他們在這山野間一跳一跳的,手也伸的老長,身後還有細碎的鈴鐺聲。

趙裳若和蘭非英借著夜色與草影遮擋,蹲了下來,這才看清走在隊伍最後的是一名閉目而行,間隔一段距離便敲擊銅鈴的老道。

“是趕屍隊伍。”

那一隊人馬走在高高低低的道上,土石斜坡、草杆藤蔓,將其身影都遮擋得模糊不清,依稀隻看得見是僵硬的人形,排著隊伍,按照他們生前經曆的那樣,重複、重複。

趙裳若和蘭非英兩人不語,靜看那支隊伍從山月下走過,留下窸窣錯亂而有序的背影,才緩緩對視。

猶記得,趕屍該是湘江的風俗才是,怎麼在這荒山野嶺,還能讓他們遇上?

“我沒記錯,湘江距此幾千裡路吧?”慘淡的月色下,女子轉過頭來問。

“沒錯。”蘭非英頷首。

“走,跟上去看看。”

遍地如落銀霜,高大的喬木生長籠罩黑暗,空氣中還有濕漉漉的腥臭,不知是不遠外的河溝發臭還是什麼野獸暴屍荒野。

老道身著黑白卦象圖衣,又單又薄罩在身上,一陣風過形銷骨立,遠遠看去,像是一根乾木棍在撐著。

他加快腳步上去,嘴裡不知在念些什麼,同時高揚起手上的銅鈴,“叮當叮當”清脆悅耳。

聽見這聲音,排成一隊的屍體都原地繞起了圈兒,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緊隨其後,按照方才的動作不停地跳。

老道又是用力一震鈴鐺,那些家夥就搭上了前方‘人’的肩,形成了一個閉環。

道士露出滿意之色,慢悠悠收起了銅鈴,轉身往茅草屋內走去。

“這是什麼趕屍之法嘛?”蘭非英嗤笑,在這斷橋之上,多虧了有河溝裡的蘆葦叢擋住了他們,隻可惜氣味實在不太好聞,要不是趙裳若也在,他絕不會在這兒聞這種氣味。

趙裳若自然知道蹲在臭水溝前委屈他了,便也沒有回應他的話,而是思忖道:“蘇鄴的荒山足夠大,黃鼠狼精跑沒了影,我們更不能放過一絲線索。”

說著,她彎折身躡手躡腳走在蘆葦蕩旁,向著不遠處的小茅屋去。

愈發靠近,越能看清那建立在山頭之上,茅草搭建的小茅草廬。柴扉半掩,門外則是像極了陷入魔咒的一群屍體,在一個接一個的蹦跳。

趙裳若看了一眼草廬,隻瞧見了其中道士的一縷衣袍,想來是休息了,他趕屍到這會兒,興許過上半個時辰還會出現繼續。

確定不會被發覺,她的呼吸都鬆弛了幾分,視線落到一旁的屍體上,這些都是普通的屍體,沒有靈智,更不會對活人造成影響,頂多是會嚇到人而已。

僅僅是掃了一眼,趙裳若便熟悉地摸索進了草廬,之後姍姍而到的蘭非英又是一眼嫌棄,門外那些東西安靜躺下不好嗎?非得跳個不停。

草廬很簡單,更不大,外圍如同尋常百姓家院一樣,砌了層籬笆。

趙裳若打開木籬而入,左顧右看,直到走到後頭,蘭非英也跟了上來,兩人尋找著黃鼠狼精有無蹤跡,這時,本該“入睡”的老道換了件衣袍從內出現,順手向寬大袖子裡摸探什麼。

“你找到什……”

“噓!”趙裳若下意識伸手將他按向身後,從這視角恰好可以發現道士的背影。原來他不是回去的休息,而是更改服裝去了。

這趟出來,道土的卦象圖衣已經脫去,換上了件灰撲撲的藍色素罩衫。

右手執鈴鐺,上前對那群饒有規律的屍體一揚,“叮當”,屍體組成的圓環斷開,其中一個平伸雙手向著下山的路跳去,而其餘都挨個跟上,又成了隊伍。

“走,跟上。”看見他們走遠,趙裳若輕聲。

道士趕屍,要翻過這山,隻怕他們跟著下了山不好再追,趙裳若向蘭非英招招手,男子會意附耳過來,片刻後,他臉色不好。

女子有意瞪上一眼,他隻能無奈閉嘴。

“就趁著在山裡才好動手,快。”她催促道,於是男子不甘不願跟上那趕屍隊伍,兩人分頭行動。

在這荒野中本就僻靜,更尤其夜半時分孤寂蕭索,幾乎道士耳中不是風聲便是一下又一下的腳步聲。

他搖著鈴鐺操縱屍體避開前方的低垂的藤蔓,呼吸平穩。直到有“噝絲噝”聲在背後響起,道士睜開了眼,狐疑的很,這是有蛇?

他收起了鈴鐺離開隊伍,向後尋去。

草色在夜色下顯現出或深或淺的顏色,道士順著聲音搜索了好一會兒,終於瞧見了前麵一棵粗樹上盤繞的蟒蛇。

此刻尾巴已經纏住了樹枝乾,撐起前端,露出了信子,豎瞳亮的瘮人,似乎將獵物打到了道士頭上。

老道不睜眼不知道,他在趕屍時的雙瞳十分奇怪,瞳孔內有三到四根白色的針發一樣的東西,更像是某些婦人慣愛收藏的發晶。

蟒蛇靜止不動,而後半身纏緊樹乾,巨大的蛇頭向前,靠近……隨時尋找機會進攻。

這像是一個對峙的時機,可老道搖搖鈴鐺,那巨蛇恍然陷入沉睡,豎瞳失神,抽動著離開。他輕而易舉便化解了危機。

處理好這些,道士跟上那支趕屍隊伍,他剛才這兩下,屍體已經跳走了好遠,等到跟上,老道揚鈴,正要舒展眉頭,忽地一皺,不對。

聲音不對。

在趕屍的時候,趕屍人一向不得睜眼,一是對逝者的尊重,二是趕屍往往於夜半進行,黑暗環境下,眼睛發揮的作用並不大,這個時候耳朵的靈敏就派上用場了。

他趕屍幾十年,對於屍體行走的動靜再耳熟不過,怎麼好像是有雜音?

雖然已經學的和屍體近乎相同了,但到底是活人死人的區彆,趙裳若也沒想到道士一下便能分彆。

隊伍繼續向前,盤亙在地上的是幾十年的老樹突起的根係,一連三條,外加一塊青石磚,肉眼掃到,趙裳若極其平靜。

她加入了屍體的第二位置,不僅能得到很好的隱藏,又有第一個帶頭屍體可作模仿,便更加信手拈來。

注意前頭那屍體的動作,她也模仿重複。

隻聽跳過第一根樹根,後頭便有清脆的鈴聲響起。

那老道在指揮屍體越過障礙。

齊齊跳過平地凸起的虯勁根係,便來到了那青石磚前,正當趙裳若要學著屍體的動作,又是鈴響,幾乎同時,她身前的屍體跳的更高了些,趙裳若一下子汗流浹背。

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

身前的屍體分明已經越過,無需再跳的更高。這聲音是在指揮自她開始及之後的所有屍體,可她根本沒來的及反應,還按著最初的高度在跳!

恐怕局外人一眼便可看出,這支趕屍隊伍當中她的不對勁與格格不入!

在整體的同樣動作中,隻要有一絲不同,便顯得格外突兀。趙裳若心知肚明,但仍竭力保持冷靜。

想是身後的道士也發現了這處不同,下一刻鈴聲便發起了異樣,用另一種旋律和頻率,操控著屍體隊伍。

“叮鈴叮鈴——”

趙裳若沒想到打頭陣的屍體會在一眨眼向左邊橫跳。

她還發現身後的屍體同樣是向左跳躍——

糟了……這是在變陣?

道士用鈴鐺聲音控製著屍體的奇偶順序。奇數屍體向左橫跳,偶數屍體向右橫跳。

最終的結果便是趙裳若赫然出現在隊伍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一道冷風淩冽從後襲來——

女子飛速轉身,迎麵而來的竟是老道的一掌,他手掌粗礪乾巴,連帶著掌風也淩厲逼人,似是寒冬臘月的刀子。

對方的一掌從她臉側經過,完美的側顏露出一絲慌亂,又很快平複。

“哪兒來的黃毛丫頭?貧道還以為莫不是屍體發生了異變!”

道士慍怒,一掌雖未攻擊到她,卻飛快轉了個弧度,按住趙裳若肩膀,竟然一個用力便將她拉出了趕屍隊伍。

真是奇怪,這老頭看著如此羸弱,手勁卻大,剛剛他的攻擊還是閉著眼睛的,趙裳若壓根就沒有看見他睜開眼睛。

道士這一下,鬆散的山路因趙裳若的足尖留下了一條鮮明深凹的長線。

眼見著趙裳若要撞上一棵棗樹,骷髏如影隨形。

背後有力阻斷,她才不至於繼續後撞。

分明是骨頭架子將她攔下,偏偏趙裳若有種身後是個純純正正的人的感受。

那第一時刻為確保她安全而投放在她肩胛骨上的骨掌、背後隱約的渾然天成的貼近、堅硬又可靠的感覺……

趙裳若回過神來看向站在趕屍隊伍前的道士。

“湘江趕屍怎麼會出現在這兒?這兒可離湘江十萬八千裡遠。”

不等老道士質問她,趙裳若先倒打一耙,氣的對方怒極反笑,“你出現在我的趕屍隊伍當中,還要裝作是被我驅趕的屍體,貧道才要問你呢!”若不是他及時發現,還不知會是如何!

老道閉著眼睛,目光卻始終跟在趙裳若臉上一樣,他舉起鈴鐺,趙裳若身後的白骨毫不猶豫站了在前,以防對方要出其不意。

但倒是白骨多慮了,道士身為一名趕屍人,趕屍任務中斷,自當以趕屍為先,何況這是積累福德的事,更加說明了對方的品行端正,不會怎樣咄咄逼人。

隻聽又是兩聲脆響,那些屍體又恢複了之前的隊列,一跳一跳向前……

眼見他們要走,老道忽然又停了下來,深深歎上一口氣,埋怨道:“哎呀!誤了吉時!罷了罷了!”

又是鈴鐺搖晃,長長的一支趕屍隊伍,竟然所有屍體憑空跳轉了半周,最後的屍體打頭陣,帶領所有屍體向來路返回。

他們湘江趕屍最看重時辰,道行高的趕屍人會將趕屍途中發生的任何情況都算計於心,一路上嚴格遵循。

若是時辰不對,那也要隨機應變,眼下的時間已經錯過,再不適合趕屍了。

趙裳若也沒成想竟然因她這舉動,讓所有屍體錯過了吉時,臉上一閃而過歉意。老道回去這趟沒有走在最後,而是走在了最前,依舊是閉著眼睛,誰也不知他是如何在黑暗中自由行走的,隻是他比方才話多了很多——

“今夜你們是回不去啦,在我家中歇息一晚吧……”

“不要擔心,你們一定可以回去的……”

“走,小心腳下。”

道士叮囑呢喃,帶路向前,仿佛沒有見到緩緩靠近的蘭非英,一個個的屍體自眼前經過,男子垂下雙臂,“老頭——”

他將人喊住,道士唬了一眼望去。

就連趙裳若也是這時才看清,他的雙眼與眾不同。

銀白色的發光發絲像是線段插入黑色瞳孔之中,竟然極具美感。這是湘江趕屍人才有的眼睛。

蘭非英喊住他不是為了彆的,而是關於黃鼠狼精。

“你在這趕屍也不短了吧?我看你挺熟練的。”

這山路他走得如此通順,應該對這裡的一切都很是了解。

“向你討教一下,老頭你可有見過黃鼠狼之類?”

男子絲毫不為自己的無禮感到羞愧,相反還悠悠然抱起了雙臂,好整以暇。

“黃鼠狼?”道士狐疑。

他獨自在這荒山已經住了七年,就是為了可以趕屍,為這些身死之人領路平安回家,倒是從未見過山中有黃鼠狼出沒。

“哈哈哈哈小夥子,這山中哪兒有什麼黃鼠狼啊!早在多年前,蘇鄴的所有黃鼠狼都被封印在了這山底下,壓根不可能會有黃鼠狼,它們在此早已‘絕跡’。”

道士連連揮手,否認後又是搖鈴,繼續趕路,走了半夜,希望天亮前他們能夠回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