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更(1 / 1)

幽肅寒涼的深秋,夜風呼號,奠堂大門敞開,始終有風闖進來,虧得堂下溫暖熾熱的火盆,整間屋子才足以抵抗寒夜侵襲。

正值夜半,白幡迎風飄動,而中央那棺材前,黃紙錢殘留在炭盆邊緣,怎麼也難被烈火燒到。

火焰劈裡啪啦燃燒,老仆守靈一晚,此刻也不敵睡蟲,開始打起了瞌睡。

眼皮格外沉重,老仆撐著上半身跪坐在棺材前的蒲團上,將將睡著,思緒又猛地衝回了腦袋——

他意識變得無比清醒,清醒到可以確定,這種狀態與鬼壓床無異。

先是慌亂了一下,他趕忙反應過來,說不定,這就是家主的魂魄找自己來了!

可,這會是真的嗎?

畢竟都說人死如燈滅,家主都走了那麼多日了,怎麼還可能回來呢?自己活了那麼多年,從未聽說一個已經過了頭七的人還會回來!

是……是誰?

可惜他這種狀態下什麼念頭也發不出來,也醒不過來,老仆剛要放棄掙紮,就覺得後背沉重,幾乎是要把他壓倒!

但奇怪的是,在這靈堂中,老仆依舊安然跪坐,身邊的火盆劈啪作響,似乎沒有什麼出現,他安靜的就好像是睡著了一樣!

“老周……老周……”

是誰?是誰在喊他?

老仆的意識在虛無中飄來飄去,就是看不見也分不清那聲音的來向。

“我還有未了卻的心事……遺憾啊,遺憾……”

“家主?什麼心事?什麼遺憾?”老仆渾渾噩噩,幾乎是追著那聲音問,儘管之後沒有聲響,他心裡也升起了一個念頭,家主的遺憾,他知道啊!

猛然醒來,火光驟然在眼前撲滅,四周陷入漆黑,老周驚慌了一下,連忙從蒲團上起身。

跪久了腿腳發麻,他拖著雙腿走向一張黑色方桌,伸手在底下摸了又摸——

倒貼在桌子底下的一張破舊符紙出現。

屋子中微弱的月光照亮老周,以及他動容的麵龐,蹣跚走到炭火盆前,口中喃喃:“家主,我來替您完成遺願……我這就把禁咒燒給你……”

左右看了看,老周竟發現麵前隻有火盆並無火鉗,他把禁咒放在了火盆前,獨自出去尋找火折子和要用的火鉗。

一心要完成家主的遺願,等老周提著火鉗回來,手握一隻半舊火折,瞧見的竟然是棺材旁複燃的劇烈的熊熊大火——

以及坐在棺材上,手握禁咒的青雲執事!

“什麼?!”小茉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

“老爺爺你真不是在做夢?”小茉還是不可思議。

老仆連連搖頭,這一幕他永不能忘,哪怕自己舍不得家主離開,可看見他的屍體高坐在棺材上,對他也是一次重大衝擊!

小茉連忙喊來趙裳若和蘭非英,跟他們分享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而剛剛她對老仆的追問,也讓他徹底陷入了回憶不可自拔。

就隻是一會兒的功夫,“家主怎麼會?……他怎麼會明明是躺在棺材當中的,怎麼會一眨眼的功夫就坐在了棺材頂上呢?一定是他的鬼魂回來了……”

老仆能想到的唯一解釋隻有這個,他低聲呢喃似是陷入夢魘。

趙裳若和蘭非英站在一旁冷眼觀看,兩人皆是一片靜默,小茉著急的了不得。

姐姐和大哥哥怎麼如此鎮定,她剛剛聽完這些消息,真的都被嚇到心咯噔一下,可是他們的心理素質竟然好到不為這些事情動容。

小茉還想不通,卻不想蘭非英站在一旁道:“他瘋了。”

“什麼?”瘋了?小茉不可置信,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可能會瘋呢?

“怎麼可能呢?”她脫口而出,不太相信大哥哥的話。

又看向趙裳若,卻沒想到趙裳若亦是點頭,這樣的狀態,在他們修道之人口中,不是叫做陷入夢魘,便是人們最常說的“瘋掉。”

不可能!小茉不相信,“老爺爺剛剛還好好的,他如果瘋一定會在我們來之前就瘋掉!”怎麼還會在先前表現的那般正常呢?

不管怎樣,她還是相信老爺爺說的話,他應該是真的見到了青雲執事的鬼魂作祟。

可惜蘭非英歎道:“瘋又不隻是大聲癲狂。”這樣安靜的瘋掉也是瘋了。

蘭非英和趙裳若對於“瘋掉”的定義讓小茉刷新了眼界。如果說,老爺爺真是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瘋掉,那麼他方才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呢?

站在原地,小茉瞧見那老仆捂著雙眼,一會兒又揉著他那頭亂蓬蓬的頭發。

的確是比剛剛要癲狂不少。

一時間小茉有些自責,若是她不去問他那些事情,會不會老爺爺到現在還是安安靜靜的,不會成為這個樣子?

雙腳像灌了鉛,女孩兒挪不動分毫,卻不曾想,趙裳若不知何時已經走向了門外,暗紅色的門框將她框住。

“小茉。”

小茉這才回過神來,發現姐姐在喊她。

連忙靠近,剛還想問難道他們不繼續查了?便聽見趙裳若揮手:“走吧,不必查了。”

這兒沒有他們要的線索。

小茉還是想不通。瞧見趙裳若走遠,蘭非英打自己麵前經過,一步跨出了門,她沒有辦法也隻得跟上。

一路上,小茉還是就著青雲執事家中的疑團發問,“難道宅子裡就沒有一些可疑的地方?”

趙裳若走過一條下坡路,搖頭。

她與蘭非英剛剛在屋子裡以及後院各處都找了一圈,最終的發現也不過是那堂屋的確是設有靈堂,就連火盆也都已經擱置了多日。應該是當時為青雲執事祭奠過後沒有再動。

“那棺材呢?”

“棺材或許已經下葬。”

“那我們要不要去查查棺材當中的屍體?”

趙裳若搖頭。

“為什麼?”小茉不明所以。

“壓根沒有這個必要。”她說過不可能是執事的鬼魂作祟,所以他們也沒有必要去調查屍體。

凡是經過青陵山之手,就不可能會有異樣,這一點她很確信。

幾人從城中幾戶人家經過,小茉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查來查去,最終什麼線索都沒找到,真是叫人頭疼。

順著這條路往前走,便是另一條巷子,趙裳若瞧見一戶人家門前正有位婦人在浣洗衣裳,不遠處,還有竹竿架用於晾曬衣物,並著牆角的花叢擺放。

她走了上前禮貌詢問:“抱歉,有點事情想問。”

那婦人也是個和善的,放下手中漿板上的衣裳站起了身,隨手在身上抹了兩下,溫柔又熱情:“大妹子,你想問什麼?”

她一看這幾人就不是蘇鄴城內的,找她應該是想問路,剛準備替她們指路,沒想到趙裳若問的卻是前不久,那城中鬨鬼的事情。

“聽說此事鬨得不小,除了那人家中發生的怪事以外,還有什麼比較可疑的嗎?”

鬨鬼這樣的事情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很是不吉利,在蘇鄴城當中許多人提起也會稍微避諱一些。

婦人本不想要就事論事,但奈何看見趙裳若那雙動人的,比她換洗衣裳的流水還要清透的雙眸,還是忍不住跟她講了講自己聽聞的事情。

她本就是城中居民,自是對於鬨鬼的傳聞很是知曉,不由搖首。“這事說起來呀,還真是有一些奇怪。

而且不單單是幾個人知道,事情還鬨大了,就連府衙的大人前不久還請了大師過來幫忙呢!”

“哦?”趙裳若饒有興趣。

婦人當然也不能隻顧著和她聊天,於是蹲在石頭旁邊,一邊漿洗衣裳,一邊道:“我就說我頭一件聽說的事吧。”

“那是一晚,都已是子時了,我們這城中啊有打更人,每夜都會在城中敲更巡查。”

——

子夜時分,打更聲遠遠自城中巷道傳來。

月光藏藏匿在雲層之後,蘇鄴城內萬家燈火皆已熄滅,天地晦暗。

更聲不斷,照例從某處響起。一個瘦長身形的小夥子一手提著更鑼與小燈照亮腳下的路,一手拿著鼓槌邊走邊敲邊喊——

“夜深安靜,好夢好眠。”

更聲接連不斷,小夥子的聲音也拉的好長。

過了一角,年輕夥子忽然想起爺爺的叮囑,說讓他繞開巷裡的那條道口,從右方的窄路離開。

他是頭一次替人敲更,並不熟悉,也沒有在意爺爺的叮囑,不過是最近死了人,沒什麼好避諱的。

剛從那戶人家門口經過,他又重重敲了一記響鑼向前走去,忽然覺得身後有涼風吹過,縮了縮身子,回頭一看什麼也沒有。

但再走幾步,每敲一下,他都隱隱約約聽見了身後有腳步聲愈來愈近。

連續回頭,更聲遙遠,一下下的,身後卻什麼人也沒有,安靜的連隻野貓都沒有。

一定是他聽錯了。

繼續敲更,向前是不知誰家晾曬的床單忘記收回,就掛在竹竿上被夜風吹的牽動不止。

仿佛又像有人站在後麵用力揚起一角,才使得床單飛揚。

小夥子手舉更鑼準備敲擊,又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這次他學精明了,一定是隔壁的王二聽說他要替爺爺打更,今夜特意嚇自己來了!

這渾小子,就愛乾這樣的事!

他快步向前,一個猛子紮到了那飛揚的素色床單架子之後,想嚇他是吧?那就讓他也嘗嘗被嚇的滋味兒!

他屏息躲在衣架後麵,靜靜等著那人追來。

“待我從後嚇他一跳。”他低笑道。

手中的鑼鼓被單手握住,另一隻手扶著床單邊緣,方便衝上去嚇唬彆人。

夜風從鼓槌與鑼鼓之間的縫隙穿過,發出悉悉簌簌的細音。

他就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卻不曾聽見腳步聲,不禁有些奇怪,“咦?難道那小子沒跟上來?”

又緊張又好奇,他忍不住伸手撩開了擋在身前的麻布床單——

外麵什麼都沒有。

奇怪,難道是他幻聽了?

小夥子自後麵探頭出來,四周正是幾戶人家的房屋錯落而置,他撓了撓後脖頸,興許真是自己聽錯了。

剛要繼續向前,將打更聲傳遍蘇鄴城中。

鼓槌就差銅鑼一絲距離發出聲響,忽然,啪嗒兩聲先於更聲響起——

是石子落地的動靜。

小夥子驀的停下,這聲音就像是野貓爬上了人家屋頂,雖然動作輕微,但還是不妨尾巴掃落碎石子,啪嗒掉落到土地上。

他一回頭,將手中的燈籠舉起,想要看清遠處。

隻是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那聲音傳來的方向,黑暗夜色下赫然一道人影站在屋頂,正麵朝著他,不知注視了多久!

打更小夥子驟然感覺呼吸停滯,後背發麻,升起詭異感。

他揉了揉眼,愈發堅定自己沒有看錯,那人就是麵朝向自己盯著!

下一刻,他什麼也顧不得,將手裡的鑼鼓燈籠全部丟掉,向著家的方向奔去。

不得了了,鬨鬼了!爺爺說的是對的,有人死了就得避諱!

夜風下慘白的床單肆意飄揚。

趙裳若看著女人擰乾了濕衣上的清水,煞有介事地點頭,“難怪你們說是與青雲執事有關。”

婦人也連連點頭:“是呀,那小夥子平日裡就聰明著呢,替他爺爺打更一趟回來後,心頭就落下了陰影,至今還沒好呢,晚上他都不敢出門!”

女人抖開衣裳,走到後頭的竹架上,動作麻利地晾上。

蘭非英也走到跟前,嘴角掛著笑意,“從死者家門前經過,被鬼盯上。有意思。”

婦人不敢相信眼前這俊俏的男子最後竟然說了句有意思,滿眼驚奇的說不出話來,隻能上下打量。她沒聽錯吧?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情,他竟然說有意思,真是有病!

女人閉上了嘴,又坐到了那塊大石頭前,揉濕了一件乾的臟衣服,小茉見她不說話了,忍不住湊過來問道:“這是一件,那還有嗎?”

聽說這鬨鬼的事情好像不止一件兩件呢。

女人一邊用勁敲打搓揉濕衣裳,一邊歎氣。

“事情鬨得這麼大,離奇的事自然也不僅這一件兩件。”

“看見那條路了沒?裡頭有一家,爹娘都去世了,就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娃照顧妹妹,平時都靠大家救濟,兄妹兩個才活下來。

鬨鬼那幾天,他和其他男娃跑去河裡摸魚,這不就遇上怪事了?”